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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五、衷骨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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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骨青悠悠,奈何桥边过。
晓白山不设宗祠,不立牌坊,唯后山独出一岭,名曰衷骨岭,奉晓白山万年衷骨仙遗,望尽这红尘世事,乃这万年仙邸最庄严之处。
衷骨岭四季分明,春季杜鹃缀红,夏季苍烟满映,秋季丹枫尽染,冬季瑞雪压梅。
单薄白衣的男人一路徐徐而行,他白衣赤足,每一个脚印,都深深,深深踩入了一片皓白之中。
但凡晓白门下,入这衷骨岭一不得携利器,二不得着华服,三——
滴答……
滴答……
冻人彻骨的冬日,男人的一头银丝上尚有水珠不断,敲落在地不消片刻便化作了一颗颗小小的冰晶,然而这铁打的规矩,又怎能轻易背离?
——寒瀑洗骨,以表寸心。
双手撩起白色的衣摆,面对着白雪之中衷骨岭的悠悠青冢,他深深阖眸,随即缓缓,缓缓跪倒在地,似乎对着的更是这朗朗青天,他道:
“晓白山第十八代掌门人,苏萧焕叩拜。”
衷骨岭中,有风拂过,带来的,是大片大片鹅毛大雪。
那雪花落上了男人的肩膀,落上了他的发丝,继而悄悄,悄悄落上了他的眉梢。
“萧焕有过……”
沉沉的话音,穿过了这如白絮一般的大雪,男人一身白衣如融进了漫天的浮白,他道:
“晓白山主遇事应不偏不倚,凡事必持公正严明之道,萧焕……萧焕……”
他说到这儿,狠狠咬了咬牙,深深蹙起了那一双剑眉,继而道:
“身为这天下间的刑罚之司,大道之前考虑的却先是这儿女情长之事,以至于将天下众生置于险境,示仙规律令于无物,萧焕不配仙祖厚望,更不配担待这刑罚之司一名。”
他阖上眸来,攥紧了双拳,继而深吸了几口气道:
“身为人父,将幼子自幼送离身侧长达九年,上至……上至山来却苦于不得相认……”
他话说到这儿,素来波澜不惊的声音竟是有些——哽!咽!了!
深吸了几口气,似乎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徐徐平静了下来,男人一身单衣在大雪中缓缓叩首而下道:
“萧焕连幼子的周全都护不得,又怎去护这祖宗万年基业,乃至护这天下千万苍生,萧焕……大罪啊!”
这漫天的大雪,一片片,一层层,盖上了那徐白中的身影,他似乎再也不愿起身一般,就这样,将自己掩埋在了大雪之中。
唯愿这大雪浩浩,洗尽多少往事,洗去多少心酸。
……
男人回来了。
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衷骨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医圣紫晍看着眼前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的丈夫,她的心中犹如被刀削了般狠狠地疼。
丈夫如今的修为莫说是整个仙道,便是放眼整个天下六道都是屈指可数,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这个修为仙法登峰造极的男人在短短三日里消瘦至此?紫晍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然而有些事,丈夫既然不愿说,她也不会过问。
“去哪儿玩了?”
医圣笑着接过丈夫脱下的外衣,心底又是一颤,外衣是冰冷冰冷的,就像是刚刚进门前才套在身上专门为了穿给自己看的。
听及妻子发问,男人面色淡淡,一如往常:
“南边出了点事,过去看了看。”
不动声色间燃了个暖炉放在丈夫身边,女子笑道:
“南边近个儿怕是暖和得很吧,回山上来估计还怪冷的,我去斟杯茶给你喝。”
面无表情淡淡点首,暖炉的热气渐渐扑了过来,似乎正在一点又一点融化着早已冻僵的身子。
伸手接过妻子递来的茶盏,闻一鼻,香气四溢,品一口,唇齿余味。
一盏茶水下肚,却是从胃散发出阵阵暖意流往了整个身子,早已没了知觉的身子就在这股暖意中渐渐缓了过来,男人低下头去向茶盏看了一眼,心底悠悠一叹,这哪里是普通的茶水,分明是一杯药茶。
他抬起头,向絮叨中收拾自己外衣的妻子看去,多少年的岁月犹如适才下肚的茶水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间悄悄溜走了。男人就这样静静看着妻子的侧脸,多少年了,自己不愿说的话,她便从来不问,回首点滴,似乎也早没了年轻时候的惊心动魄甚至海誓山盟,多了的,仅仅是相濡以沫和朝夕与共。
明明再平淡不过了,这温润到像白水一样的日子,相爱,订婚,等待,成婚,然而……
然而便正是这样一个女子,她将她最好的青春与以后的半生都托付给了你,她曾为你放下了那九天之上惊鸿的身姿而一点一滴学着操持锅碗瓢盆,她伴在你身侧惜你护你从来无怨无悔,而你……至如今甚至无法让她听上一句“娘”的称呼。
神色微微一黯,男人伸出手去,将妻子拉近了身边,紫晍有些愕然,转首看向了丈夫自然明了他的心思,一时笑道:
“做什么?这是三日不见我,如隔三秋了不成?”
不理妻子的玩笑之语,男人摇了摇头缓缓道:
“婉儿……我,我没去南边……我——”
他沉默了。
轻轻笑着,伸手捂了捂丈夫冷冰冰的大手,紫晍笑道:
“知道了,你这幅脾气啊,当年我跟了你时就再清楚不过了。师父那时不也常说,赶明儿天下间的人若是没了驴肉吃,那可都是因为驴全叫你给气死了!”
男人神色缓和了些,女子抬起头来,轻轻摸了摸他凌厉的眉骨笑道:
“反正无论去过哪,你这不都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家就在这。还记得那时你总说,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我个家,如今既然你做到了,那么就轮到我实现承诺了,以后每天早中晚吃饭前,你都得先给我笑上半个时辰才准上桌子!”
嘴角轻轻勾起笑意,男人无奈摇了摇头轻斥道:
“尽胡闹。”
他笑了一会儿神色一敛,注视着妻子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
“婉儿,我只怕是做错事了……”
伸出手去抚平了丈夫蹙起的眉头,紫晍撇了撇嘴道:
“大惊小怪,你也说是只怕是了,既然是‘只怕是’,没发生之前那就永远不能算是做错了不是?”
男人微微一愣,下半刻几乎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良久沉默他失笑一叹道:
“你啊……可真是满口歪理。”
片刻沉默,又是轻轻摇首一笑缓缓道:
“但你这次歪得对,与其对日后殚精竭虑,倒不如把眼下的事先做好了。”
紫晍挑眉,不置可否。
又是片刻沉默,似乎想起了什么,男人抬眸问道:
“老五呢?”
紫晍听及此问,面色添了些心疼道:
“你下令关的人,天官的尽职尽守我就不说了!天儿那孩子也是个驴脾气,连我去唤他都不出来,你再不回来,我就该想办法打晕你的天官直接去抢人了!”
微微蹙眉,阖上眸来却是深深一叹,男人道:
“人在哪?”
脸上隐隐有了些埋怨,女子道:
“私闯了禁地的人按规矩应该关哪?你那死性子的天官可就把天儿关去哪了!”
倏然起身,男人眉头蹙得更深道:
“这个乾天!”
方才迈出一步,却又突然止下步来,紫晍一愣,不由向丈夫看去,却见男人似是思虑了好一阵才缓缓道:
“既然已经关了,倒也不差这一时三刻的。再说……连你十六岁的时候都开始接手灵庵宫的整个仙医一道了,他倒好,好好一个男孩子,性子一直都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如今关了他半点都不屈他!关着,他自己若是想不明白其中关节,谁也不准放!”
女子看着丈夫身一转这回又往后堂去了,不由摇了摇头暗道:这好强死要面子的模样,爷俩倒是一个比一个悟得透彻啊……此念一至,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道:
“哦,对了,乾天刚刚回禀,天儿进了牢里就一直跪着不动弹……”
负手正打算回后堂的身影僵住了。
“还回禀,跟天儿说什么话天儿都不答……”
负在身后的手狠狠攥紧了。
“还有啊,说是三天里送进去的膳食天儿可是一口都没动,还说……”
“反了他了!”
赫然一挥衣袖,男人怒然转身,竟是就此绝尘破门而去了。
紫晍在后看着丈夫的身影,不由摊了摊手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
“闷葫芦,我当年执掌灵庵宫的仙医一道时,你不也还得乖乖巧巧正儿八经地叫我一声小师叔吗,如今想跟我斗?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