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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忠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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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的日子十分闲在,但小黑却是十分忙碌,他将我暂且安放在了将军府,时常出去办事,一走便是几天。
我估摸着他近来应该是在做什么大事,预谋许久的大事。在之前,我还尚且以为小黑当真是为了履行我的三年之约,可如今想来,堂堂大胤太子,怎会当真陪一个山村野夫四处闲逛,想必是一直在我的掩护下做些什么得掩人耳目的事。
无聊的日子,幸亏还有个司马妧与我玩耍,她虽是个女子,倒是比我更关心家国大事。
“人人都知道张大人为人耿直,忠君爱国,如今却被冠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也难怪会死不瞑目。”
我抬眼看了看她,叹口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不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司马妧一声嗤笑,道:“因为判他罪的人是当今宰相长孙锦戈。”
长孙锦戈,这是近来我常听到的名字,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后面跟着的词必然是阴险狡诈,奸佞小人。
我想着那初见时温文如玉的男子,笑着对我说“我可是个坏人呢”,就觉得满心酸涩。那样一个人,当真会做这些事吗?
听闻长孙锦戈最初不姓长孙,而是姓司马。
在这帝都里,能姓司马的,必然是与司马家有关系的人,而锦戈,据说是六岁那年被司马昂带回来的,一直在司马家长大,十几岁时随司马昂上了战场,立下了军功,得到了文王赏识,封为骠骑大将军,但不久后便背信弃义,脱离司马家,弃戎从文,投入文官营地,直接与以司马家为首的武官对阵,直至娶了文官之首长孙无弃的独生女长孙允儿为妻,入赘长孙家,改名长孙锦戈,成为今日与大将军司马昂平起平坐的宰相。
“他长孙锦戈是什么人帝都里谁不知道?”司马妧又是一声冷哼,道,“他说谁是错,那谁便是对,他说张大人通敌叛国,那通敌叛国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自己!”说着说着似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气恼道,“昔日我就不喜欢他,可那时哥哥还总护着他,他今日这般,当真是对哥哥不起!”
我看着司马妧,忽觉得司马妧这样子倒不像是真的嫉恶如仇,反倒像是女人们之间的争风吃醋。但转而一想司马妧与司马昂是亲兄妹,这争风吃醋实在无从谈起,想来该是我的错觉。
第二次见到锦戈他还是那副出尘不染的样子,一个人独立站在有些萧瑟的墓地前,风将他的衣袍吹的鼓鼓的,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他吹走似的。不知为何,忽觉得,有些落寞之感。
他背对着我,听到我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淡淡道:“没成想你当真会来。”
我走近他,与他并肩而立,淡淡道:“为什么不来呢?既然你邀请我,我又没什么旁的要紧事,自然没什么理由拒绝你。”
锦戈微愣了片刻,忽地淡淡一笑,道:“你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一扬,道:“知道又如何?你不也知道我是谁吗?你不过是当朝宰相罢了,当朝太子还是我的,嗯,那什么呢!”
锦戈眉眼带笑的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这身份果然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你可知这里面躺着的是何人?”
我将目光再次投向身前的新墓,是个无字墓碑,可见这墓地主人的身份不便立墓,但周围却很干净,一看便是常有人来打扫,想必该是个让人敬爱之人。
“难道是,”我想了一想,道,“以通敌叛国之罪被车裂的张大人?!”
锦戈也看向墓地,淡淡一笑,道:“哀公子果然聪明。”说罢他盯着墓碑又看了许久,久到我差点以为他是想要将墓碑看穿,却忽听他道,“若是我说虽然我害了他,可其实我不愿他死,你会信吗?”
我微微一愣,脑子还尚未回过神来,却早已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信。”
锦戈又是淡淡一笑,又看向我道:“你这随便相信人的性格,可真不好。”顿了顿又道,“能否陪我喝些酒呢?”
我说:“我不会喝酒。”
锦戈便道:“那便看着我喝。”
我随他又走了几步就走到了一个亭子前,亭子上写着“忠义亭”三个红漆大字。
我忍不住驻足观看了片刻,忽听锦戈道:“这是百姓为张大人建的。”
听闻后我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锦戈看着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奸佞之人竟敢坐在这为忠义耿直之臣建的亭子里喝酒,实在是太不知廉耻了?”
我本想说一句“不是,”奈何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一看锦戈便是有备而来,亭子中间摆了一张石桌,桌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一些小糕点,锦戈看我不愿意喝便自斟自饮起来,他道:“多谢你愿意陪我,我似乎许久,不曾有人陪着喝酒了。”
我看着他,想着这个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这个无恶不作人人眼中的宵小之辈,觉得他其实该是很孤独,很寂寞的。
事实上,锦戈也不怎么会喝酒,酒过三巡,他便有些醉了。
锦戈拿着酒杯,目光悠悠,已是难以聚焦了,他道:“木秀于林,必摧之。张大人为人耿直,却是太过耿直,倘若他稍微妥协一点,哪怕就一点点,今日也不必死。”
他说他其实很羡慕张大人:“我小的时候就听闻张大人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官,那时就立志自己将来也要成为一个刚正不阿铮铮铁骨之人,许一生清白污垢,纵死亦无愧于天。”
大概没有谁会相信,一个平生所做恶行罄竹难书之人,会与旁人道一句“人生在世,求得不过是清白二字。”
那时年纪实在太小,能记着的事寥寥无几,有时想来也是懊恼,毕竟那是自己唯一有过的亲人,却终究还是留不下太多回忆。
“家姐年长我一轮,因此我自小便是由家姐照顾,家姐年芳十五,便以一舞冠绝天下。”
本以为受人追捧的姐姐该是很快乐的,就好比舞馆里的姐姐们都喜欢自己,就都会买糖给他吃,他便会很快乐是一个道理。但是他却时常看到家姐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默默地看着窗外掉眼泪,虽是很多事都不懂,但至少看得懂一个人这副表情便说明他不快乐,他时常问家姐为什么哭,家姐每每被问及此事,便会将他抱起,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叹一口气,道:“人生在世,活得不过清白二字,可是这两个字,在这乱世之中,又谈何容易?也正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更可贵。”说着便会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小弟,你记住,此生此世,不求你荣华富贵,也不求你名扬天下,只望你平平安安,清白一世。”
时过境迁,唯一的姐姐早已不在人世,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女子,终究是红颜薄命,早早地便死去了,所以音容笑貌渐渐地都在记忆中淡去,记着的只剩那一句反反复复说着的“只望你清白一世。”
长孙锦戈手中的酒壶忽地落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地一笑,说:“终究还是违了她的愿。”
张大人临死前他曾去牢中看他,一间阴暗狭小的斗室,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张大人一脸血污看不清模样,他大声喝骂着,脖子伸长得似乎快要将喉头撕裂:“长孙锦戈!你个奸佞小人!宵小之徒!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大胤朝自开国起,国君之下分设将相,分掌文武二柄。他身为大胤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说他是半手遮天,实在不能说是冤枉了他。连他自己都说:“好在我这脏手只够遮半面天,另一半由大将军照着,还亮得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大人是大胤第一文士,为人坦荡,断不是会与他同流合污之人。于是安了个通敌叛国之罪,造足了他犯罪的证据,终于文王大怒,再不记得当年还夸过他乃是大胤最刚直的那支笔。
其实最初不想让他死的,只是想着他一个文人,虽然说得铁骨铮铮,但终究是没有那副铁骨的。可几轮鞭刑过后,被折断双手双脚却仍不曾将头颅低下半分。
终于他耗尽了当朝宰相最后的隐忍之心,最终车裂而死。
“他死前我问他可还有什么遗愿,我会帮你实现的。可他不信,或者他当真说得是他的意愿,他说,他的遗愿只有让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早已醉得趴在石桌上的长孙锦戈眼睛里写满了哀伤,却不知这哀伤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被自己亲手害死的张大人,但在旁人眼中,即使做出这副表情,怕是也只能得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吧,说着他似是不可抑制地咳了起来,忽地抬眼看着我嗤嗤一笑,云淡风轻道,“近来总是噩梦缠身,就连从前死于我手的那些冤魂也跟着来凑热闹,眼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估摸着,怕是快要遂了张大人的愿了吧。”
他长叹一声,道:“世人都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绝不能混淆,殊不知黑白不过是一念间的事,忠奸也不过是一步之差。可我这个奸臣,却是名符其实的,不在于一朝一夕,而是至死方休。”
说罢摇摇晃晃地起身对我行了个礼,扶着石桌看着我道:“谢哀公子今日愿意陪我喝酒,为表谢意,临走前有一句话想奉劝哀公子,自古皇家无真情,尽早抽身,好自为之。”
小黑回来时我正兀自盯着烛台发呆,他从身后抱住我,沉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觉得自己好像好久没见过他了,他总是很晚才来看我,通常那时我已经睡着了,待我第二日醒来他已经离开了。
我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半响,想起今日长孙锦戈最后的那句话,觉得满心酸楚。
深吸了一口气,终是问出了这几日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昔日我当你只是个寻常富家子,觉得你同我在一起,你虽不能有后,但我亦然。可不曾想,你原来是大胤太子,是当今文王唯一的儿子,天下只得由你来继承,之后也必须要由你的后人来继承,所以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娶妻生子,是与不是?”
放在我胸前的手臂忽地变得僵硬,小黑微皱着眉看着我,半响才干干道:“我总会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负天下不负卿。”
我暗暗苦笑了一下,觉得似乎有些明白了长孙锦戈的所作所为,乱世之中,能有几人能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呢?终究不过是一句,生不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