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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这里,本已大不如之前开朗爱笑。自那天之后,便更是换了个人一般。
这自然他不是愿意看到。
他趁着夜色来看她,庭中积水空明,竹柏之影如藻荇交横。他常常在夜里来看她,她睡着,面容平和安宁,有时还带着笑意。像是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是原来那个宁静快乐的陆林轩。还好在睡梦中,她还是那个宁静快乐的陆林轩。
而今日她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一般,在坐在院中,桌上备酒,眼瞅着地上的月影重重。等他来,抬头看过来,他也不言,坐下。
她替他倒了酒,他便喝了。
“你也不怕我毒死你。”她添着酒道。
他一笑,半举着杯,拿酒杯在月光中呈出别致月白色,像是他们在竹海,她还以为他要带她去终南山的时刻。他说,“月初东斗,好风相从。”银丝白衫,风雅至极。她见惯了李星云与阳叔子这样的侠士,见他这样翩翩之态,岂不心动。
此时此却,却说不上来心中滋味几何。
他说道,“陆姑娘给的酒,我怎能不喝呢?”
她听他说话,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无痕。她原是那样爱恨分明,喜怒哀乐都在眼中,她可不就是想保护那样一双直率坦然的眼睛,可竟亲手将她逼至此等境地。
想起来便觉得痛,他哪里敢开口叫她原谅他。就是她真的原谅了他,他又怎能原谅自己。人人道通文无情,幻音无义,玄冥者,江湖无名。可是,这心既然是在跳着,怎能无情。
义父辅佐叔父多年,南征北战,这才有了机会带他回来,养育他教导他。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义父青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圣龙遭侵,义父归来便知,他去见他,其实还是怕的。说起李嗣源,他真是五味杂尘,个中滋味,他人不知。
自他第一次接了任务归来,义父便从来在圣龙眼前见他,这次却是叫他到了书房。他是少来这里的,到时同在太原无异,李嗣源身为武将,却像来崇文,开明善谋,他有时想,若义父来日真的做了皇帝,定是位比起叔父更加修文擅武的明君。只是义父却像是无心,只随叔父南征北战,多方平衡。
他进了门,见李嗣源正在案前。他出身穷苦,被李克用收为义子前大字不识,后经了调教,上了战场,竟成了名猛将,却是一直醉心于文,将自己的遗憾全然转移在了自己的子女身上,膝下子孙各个精通文墨,那年李存勖叫他改了义儿军之名,他也将手下机关改为通文馆。
“凡儿。”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这样叫他的,即使这是他们已全然不似多年前亲密,这称呼却一直没变。
他颌首抱拳道,“义父。”
李嗣源扇在手中,在空里向着他稍稍挥了挥,“我说了,你我父子,无需拘礼。”说着又指向里屋,“来。”
张子凡进去,见那屋里桌上正备着酒席,他停下来。
李嗣源笑道,“你我父子二人许久不聚,今日难得,我便吩咐厨房备了好久,坐。”
张子凡坐下。
又听他道,“你我父子也这么些年了,凡儿,你说我待你如何?”
张子凡替他倒酒,“义父对孩儿的好,孩儿都记得。”
他将手中折扇放在桌上,李嗣源孩子不少,却为将一身武功亲传张子凡。他喝了酒,他又倒,“凡儿,你还记得,你是何时开始不唤我爹爹的吗?”
张子凡在手上一顿,他是真的忘了,他的记忆为停在幼时唤他爹爹为止,却不知何时改了口。
“你小时候贪玩,爬上了假山,不敢下来。我过去看了,说在下面接你,叫你跳下来。你跳下来,我却然开了。”李嗣源说,他却还是不记得,“凡儿,就是那之后,你再不还我爹爹了。”
张子凡沉默。
李嗣源问,“那你可知,这世上何种关系之人最为亲密。”
张子凡道,“自然是父子最亲。”
他紧接着问,“凡儿,那你又可知,我李嗣源孩儿不少,你可知我却为何最信你。”
他说的没错,这么些儿子中,他是最信他的。国中秘辛尽数交他,这么些年,他手上沾得血不少,也是背的他的信任极重。
“孩儿愚钝,义父赐教。”
“人人皆道,这世上唯父子最亲。非也。”他将酒杯拿起,示意张子凡,张子凡饮下,“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生在世,唯父母之恩最是难以为报,可是真能这样想的,又有几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父母对他们的好,是应该的。因此这种好变成了必然。等你儿孙满堂一日,才能感受,父子之间,唯有父亲亲儿子而已。”
他手里停下,为自己添酒,张子凡见了要接,却被拦住。他为她也添了酒,“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啊。我知道你一直心存芥蒂,并未将我当父亲,而是将我当作老师。可是这世上,儿子多将父恩作为当然,可是弟子却总对师父心存感激。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同意晏清去到你叔父身边,我已失去个儿子了,凡儿。”
张子凡一直不明,李嗣源亲子义子甚多,优秀者不少,为何偏偏选了他做通文馆少主,却不知其中竟有如此原由,他撂了衣摆,屈膝跪下,抱拳道,“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父亲之难,孩儿怎能不知,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望,尽心竭力辅佐父亲。”
李嗣源伸手将他扶起,“凡儿,若有朝一日,我战死杀场,这通文馆经营多年,便还是要教导你的手上,我才放心。”
这话说出来,也许旁人不信,他却是信的。伴君如伴虎,李嗣源为李存勖亲将,令李存勖亲军,唯有他知道,这山头林立的朝内,平衡起来有多难。世人说通文馆伪君子满堂,可谁知其中无奈,朝廷非江湖,身在江湖,逍遥快活。红尘之内,身不由己。
他来时本是微醺,此时几杯酒下肚,更是有些模糊。只觉夜色上好,佳人在侧,好不快活,像是他还是身负任务,潜入江湖的无人知晓的无名少侠,逍遥自在在天涯。
她看着他,眼中似有柔情,再替他斟酒,“我听清规说了,你最爱竹叶青,便叫她找了来,只想谢你前几日救我,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用的全是你们通文馆的,你别介意。”
他眼睛一时也不离开她,“林轩,我真是舍不得啊。”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快得令她反应不得,盯着她看,“你那天若回了头,该有多好。”
她并不躲开,“你明明知道,”她停顿一下,“算了,多的便不要再说了。”
他把头在臂上,只重复道,“我真是舍不得啊。”
她一直不避他,只等他自己收了手抬头。
他身叹了口气,喝了她又满上的酒,越发迷糊,双手一撑,从凳子上起来,向她过去。陆林轩也起来,却不言。
“娘子,”他道,上前抱她,“嗯……月色真好,可愿与为夫共赏?”说着拉了她,身形一转,便携了她在怀里,又一同坐下来。
陆林轩避不得,挣不脱,见他不再越矩,只是箍着她不叫她走,便静下来,也不见反驳。
他心情大好,轻声赞道,“这才好,才好。”
陆林轩抬头看满天星辰,被一轮明月暗淡,道“明日,又是个大晴天了。”
张子凡抱着她笑道,“不知娘子,还会竟还会夜观星象。”
“师父教的。”
“也是,你师父也该会这些。”
她问他,“张子凡,你可听过嫦娥奔月的传说?”
“听过。”
“你说月上仙子是有多美,竟能迷了心怀天下的二郎真君为她树旗为妖?”
张子凡哈哈一笑,低头看她道,“那太阴真君,说到底,不过蟾蜍一只,哪里比得上你美。”
陆林轩是个美人,可是却从没人告诉她,更没被人这么夸过,顿时脸都红了。张子凡见她这脸红的样子只觉可爱,心里一动,一把将她抱起来。
陆林轩一吓,怒道,“张子凡,你做什么。”
张子凡心里不叫她挣开,陆林轩哪里是他的对手,一路被置在床上。他这才出声,像一声叹息般,“别动了。”
她一时愣住,他也是静静只抱着她,十分安分。
他的手轻轻在她背后拍着,哄着她似的,“夜深了,睡吧。”
她还没睡,他却已先她闭上眼睛。窗外夜色正浓,抬头明月,竹影不动。那一刻,仿佛回到剑庐,竹清袭人。
她听见他道,“陆林轩,我问你一句,你可要真心答我啊,”他停了,却并不是想叫她真的说什么,“你说,你的心,可是铁做的。”
她只看着窗外,也不知他是否看着她,答到,“这世上哪里有人的心,是铁做的呢。”
他再醒来,身侧已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