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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八章——人生长恨水长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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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有恩亲王府的人来“凤仪阁”砸下大叠银票包下朴正洙一个月期限,金希澈自是有钱万事足,被朴正洙鄙视之余也惺惺作态地表示了一下关心,然后被白眼儿挡了回去。几日内整个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通过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得知,“凤仪阁”新花魁朴正洙天资国色,引得即将迎娶长公主的恩亲王李赫在不惜触怒龙颜,花重金包下美人日日出入恩亲王府寻欢作乐。
日里一顶绿绒小轿抬了朴正洙进了恩亲王府偏门,路程不短,坐在轿中却稳当,四名轿夫健步如飞,进退一致,端的是训练有素。进门后又走了一射之地方落轿停在一垂花拱门前,有人打起轿帘,口中称道:“请公子下轿。”
朴正洙搭着那人的手下得轿来,不着声色地四下打量一回,有些微凄凉,自小生长的地方如今却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进来了。
“王爷在书房,请公子随我来。”那人微微躬身,自行在前引路,礼数周全,却透着倨傲,朴正洙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一路穿过庭院,行入抄手游廊,沿途景致与记忆中并无二致,迎面遇见的下人多是熟悉面孔,走着走着就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仿佛还是当初从宫中回家省亲,或是更早之前成日闷在府中与赫在沉默相对。
拐过一座假山,迷惘的神智突然就归了位,眼前这座小巧精致的荷池却并未见过。
眼下正值初夏,亭亭荷叶如伞盖遮蔽了水面,满目青翠欲滴。偶有几朵或粉或白的花蕾点缀其中,犹如怀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脸庞。荷池四周堆砌着一水的墨色岩石,打磨得形态各异却甚是粗糙不平,就算漫了水,踩上去也不会滑倒,显见是极用了心思的。
朴正洙默然看着,先前的些微凄凉也在随风而来的渺渺水汽里消散了。赫在终是找到了能让他肯用心的人么?那么,他的改变也是因了他么?
“传闻‘凤仪阁’昨夜刚挂牌的花魁被人用五千两黄金竞投得中,却不知是何人有此艳福?”书房中,崔始源一袭月色长衫,斜靠在椅上喝茶。
“是我让东熙出面包下了他,你也用不着来打趣我。”李赫在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对崔始源的刻意试探爽快地给出了答案。
李赫在的坦白倒让崔始源不好再调笑,问道:“王爷对此人观感如何?”
“端庄沉静,秀外慧中,青楼之中能有这等人物,实是不可多得。”李赫在微眯了眼,仔细回忆前晚情形,诚心赞叹。
崔始源闻言只是微笑,早已料想得到的称赞,也正合了他心中所感。
门外朴正洙抬手拦住了下人的通传,静静地立着听房内二人谈话,那人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前皇后暴毙,王爷是参与其中之人,皇上若想铲除李家,大可直接寻个由头,抄家灭族便是。如今却让长公主下嫁,不知是何用意?”
有暗沉颜色染上双眸,李赫在冷笑:“我们这位皇上从来不是个好相与之人,虽娶了我……哥做皇后,对李家却处处压制,为的就是免得外戚坐大,危及他的皇位。这次他不过是想暂时稳住我罢了,若是日后我稍有不慎,今日的驸马便是明日阶下之囚。”
朴正洙伫立门外,不见动静,面色苍白如纸,手指紧紧攥着,指尖冰凉。赫在,你竟是恨我到如此地步么?
崔始源深以为然,复道:“素闻长公主姿容端丽,贤良淑德,颇为闺阁女子之典范,与王爷结为秦晋,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即便她是天仙化人,奈何我已心有所属,且如今恩亲王府与皇家势如水火,怎知她不会是皇上派来监视我之人?”
“王爷言之有理,但这桩婚事乃皇上在朝议时当着百官的面许下的,金口一开,抗旨即为欺君,后果严重,还望王爷再三斟酌。”
“所以昨日我才专程去‘凤仪阁’一趟,你当真以为我恩亲王府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王爷可是想借他来打消公主下嫁的心思?”见李赫在看向他,崔始源笑笑,“在下方才来时见有王府的轿子去往‘凤仪阁’,是以作此猜测。”
李赫在点点头:“你所料不差。”
“但愿此计能让王爷得偿所愿。在下告辞。”
崔始源打开门,不意见到朴正洙,略有惊诧,然很快稳了神色,如常笑道:“朴公子何时来的?怎站在门外,不让下人通传?”
深深呼吸一口气,朴正洙掩饰住伤痛情绪,完美微笑:“刚到,听到王爷正与崔公子商谈事情,不便打扰,是以未让人通报。”
崔始源打量着朴正洙的神情,回头与李赫在对视一眼,俱有戒备之色,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在下正要告辞。朴公子请进。”
朴正洙略施一礼,待崔始源走远,方踏进门槛,深深福下身子:“见过王爷。”
“免礼。”李赫在淡淡点头,“你与崔公子相识?”
“日前在市集中有一面之缘,并不相熟。”
“他可知你身份?”
“当日‘凤仪阁’金老板与正洙结伴同行,是以崔公子知道正洙即将是‘凤仪阁’新任花魁。”
李赫在目光逡巡在朴正洙面上,见他除了脸色苍白外,一派平静神情,慢慢开口道:“方才你在门外听到多少?”
朴正洙忖度着该如何答话,李赫在与崔始源所谈之事若落在有心人耳中必是灭门之祸,李赫在既如此问,必是料到他已然听见所有内容,若答得稍有偏差,今日只怕走不出这扇门去。思来想去,终是决定如实回答:“该听的都听到了。”
“哦?那朴公子已知道本王包下你的意图?”
“正洙明白。”
李赫在言语中有低沉笑意,却未传进眼中去:“朴公子是聪明人,对于你所听到的内容,该如何做,想必不用本王交代。”
朴正洙肃了脸色:“正洙虽身在风月场所,却也知行有行规,有些话自然进不了耳中去的。”
李赫在阴鸷的眼看他半晌,终于有了点滴温度:“希望朴公子言而有信,否则……”
朴正洙微微松了口气,幸好选择坦诚以对,总算是暂时打消了赫在的杀心,只不知能稳住他多久。赫在的多疑狠决还是没有改变的。
“今日朴公子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兴许是昨个夜里没睡好吧。”朴正洙抚了抚额角,擦掉泛出的薄薄一层冷汗,笑道:“既然王爷有心利用正洙打消公主下嫁之意,不如做的像样一些,今日风和日丽,王爷屈身与正洙外出游玩一番如何?”
李赫在眼含玩味,点头应允:“得佳人相伴,不甚荣幸。”
两人出了书房,向王府外走出去,却在假山后的荷池边见到一抹天青色纤细身影,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正是李东海,看到两人同行而来,远远福下一礼,眼中凄楚神伤,嘴角却是噙着笑的。
李赫在脚步有刹那凝滞,随即目不斜视,满面淡漠地向前行去。朴正洙笑着点点头,也跟了出去。
王府外人流如潮,两人缓缓步行穿街过市,自有前晚出现于“凤仪阁”中之人于人群中、酒楼上窥见他二人身影,数道惊异眼光被抛在身后,李赫在看着朴正洙的目光中浮现赞赏之色。
冷不防一道清亮声音从身侧传来:“这位公子资质清奇,面带异色,可否暂缓脚步,让在下为公子掐算一番?”
两人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朴正洙脚步踉跄了一下,说话之人在街边摆了一张小摊,左右各竖一面布幡,上书“天机神算”“相面批命”,那张脸却是金钟云。
朴正洙看看李赫在,又看看金钟云,见他只盯着这边,方知刚才唤的是自己,微笑推却道:“不敢劳烦先生。”
“世间万物皆命有定数,公子难道不想明了前生后世?”
朴正洙摇头道:“在下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不劳先生费心了。”
此言一出,李赫在和金钟云面上俱有震撼神色,睁大了眼瞧着朴正洙,他却神态自然,仿佛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金钟云细细看他片刻,似有所得,点点头:“公子身上有一股祥瑞之气,想来公子对自身命数自有见解,倒是在下多事了。”说罢不再看他,低头自去看摆在面前的书,竟也不招揽客人。
朴正洙想了想,伸手拉了李赫在来到摊前,道:“先生可否为这位公子测算一下?”
金钟云放下书本,抬头看了看李赫在,微皱了下眉,随即端正了眼光道:“公子是要批命还是相面或是测字?”
李赫在看看摊上铺着的一叠纸张,道:“测字。”
“请公子赐字。”
李赫在拿起笔,不假思索便写下一个大大的“海”,临出门时东海凄楚眼神骤然闪过脑海,笔下一顿,力道便弱了。
金钟云翻转过纸张,摆到面前,问道:“公子要问什么?”
“你看出什么便说什么,在下只看你是否当得起‘神算’二字。”
金中云唇角微勾,用指尖摁上那个“海”字,悠然道:“海字左从水,水性属柔,公子生性良善,或是身边必有一位温柔似水之人。”
李赫在声带讥诮:“就这些么?”
“水流最是摇曳不定,且如愁思纠缠不清,恐怕公子最近心情不会太好。”
“还有么?”
金钟云突然抬头看着李赫在,眼中有些微笑意:“公子是庶出?”
李赫在脸色沉了下去,有寒气自周身扩散:“你是如何得知?”
金钟云指指那张纸:“从字上而来,海字右从每,母字之上尚有一人,可见公子乃妾侍之子。”
李赫在呼吸沉重,朴正洙的心也低落了下去,素来赫在便因此事怨恨于自己,更是忌讳别人提起,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掀揭出来,他的难堪可想而知,想到此,朴正洙竟是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了。
没想到李赫在喘息许久,竟慢慢平静下来,丢出一锭银子在摊上:“先生倒是有些本事的。”
金钟云接了银子,却又看了纸上两眼,道:“方才公子题字时心神有瞬间恍惚,致使此字笔力不均,看起来……”
“如何?”
“看起来,倒是有些不祥之兆。”
李赫在感觉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想也未想便伸手抓住了金钟云的衣领,急切道:“什么不祥之兆?可有破解之法?”
朴正洙怔楞了一下,忙去掰开了李赫在的手:“王……公子,少安毋躁,且让先生慢慢道来。”
金钟云倒是不以为意,却摇头道:“只是在下有此感觉,至于不祥之兆为何,在下也不得而知,便是知道,也是天机不可泄露。至于破解之法,在下送公子一句话,凡事不必强求,随心即可。”
李赫在愕然,这句话竟与朴正洙在“凤仪阁”中所说之话一模一样,细思之下,却又似乎有所不同。迷茫间只想着即刻回府,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去,哪里还有那算命先生的影子。
晚间朴正洙回到“凤仪阁”将遇见金钟云之事说与金希澈听,金希澈听得兴味盎然,打趣道:“昔日的尊星王如今竟沦落到摆摊算命,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呢,呵呵。”
朴正洙却无玩笑心思,忧心忡忡:“钟云所卜之卦从无错漏,今日他断定那海字上有不祥之兆,却不知是应在赫在还是东海身上,真叫人焦心。”
金希澈拍拍他肩膀:“金英云虽害了你,但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赫在,这不是还允了长公主下嫁么?安啦,他不会有事的。”
“那你认为是会应在东海身上了?”
金希澈挑高了眉毛:“你很关心李东海?”
朴正洙沉默了一会儿,方轻轻道:“赫在自小因庶出不招爹爹待见,长久以来的苛待让他养成多疑冷狠的性子,如今东海是唯一能让他敞开心扉之人,无论如何,我都是不希望他有事的。”
金希澈声音也低了,安慰道:“吉人自有天象,事态不明,你如今着急也是无用,走一步看一步吧。”
朴正洙点头,轻叹:“也只好如此了。”
自这日之后,朴正洙再去恩亲王府,总能见到李东海,从无任何交集,每每只是远远地点头致意,东海眼中的哀伤却一日甚过一日了。
一月期限弹指即逝,月底城中贴出皇榜,皇帝大婚与长公主下嫁恩亲王定在同一日,天大的荣耀,只招来李赫在一声冷笑,他包养“凤仪阁”花魁之事早已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宫中定有所耳闻,但那长公主竟不在意么?
朴正洙的情绪明显地低沉了,整日整日地关在房中沉默不语,金希澈劝了两次无效,知道劝不动,只得由着他去了,只把含霜丫头焦急得红了好多次眼眶。
大婚当日,“凤仪阁”的姑娘们都出去了看热闹,朴正洙却早早抱了琴坐在庭院中槐树下,听着官道上远远传来的敲锣打鼓声,怔怔地拨响了弦音,开口时嗓子竟嘶哑不能成调:
“为你把心空下来
不容一颗尘埃
拥抱过去成为我的习惯和依赖
如果还有爱
这样算不算悲哀
带着遗憾独自转身离开
一成不变的伤害
一厢情愿等待
我仍执意浮浮沉沉在这爱情海
心在门之外
忧郁浓得化不开
心痛提醒我的梦仍存在
终於明白
我们不会有将来
摆不开这宿命的安排
我会将思念化作一种忍耐
不再出现你的眼前徘徊
纵然明白
我们不会有将来
但心中还是无法释怀
如果这份爱你偶尔想起来
是否和我一样也会无奈”
门边一声轻响,朴正洙转头望去,李东海倚在门板上,仰着头,下巴处汇集的泪仍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洇出一汪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