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不记得》窗某人

2、001

　　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最常做的梦。
　　梦里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有Roma，还有曾经纯真的他……呵，总是这些已经离去的美好，想逃逃不脱，想忘，却又怕有一天真的忘掉。梦里那些甜蜜的笑脸是他为人在世真正的意义……只是如今，当所有笑容都笼罩在惆怅里，那泫然欲泣的摸样，却叫他害怕……
　　又一次，他全身冷汗地惊醒！
　　同每一次午夜梦回时一样：虚空中，还未消散净尽的形象如幽灵般飘着。黑暗与枯寂，漩涡般越收越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而他，只是如死人一般悄无声息；警醒地瞪着双眼，不言亦不动——他将这当做一种试炼：直面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痛苦——挺过去，他就是最强的！
　　可是今天，挣扎再挣扎，扼住喉咙的白绫还是狞笑着拒绝放手！反倒是，那张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从完美无瑕，一点点冒出火苗——她在哭喊！那么痛苦，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火光啃噬着她的美丽，他看着她翻滚、扭曲！他想救她，却动弹不得！终于，终于火焰熄灭了！烟霭之后，容颜成灰，清风一过，了然无痕——只除了那对眸子，孤零零的一对眸子，瞧着他在的地方——玻璃珠似的明亮，玻璃珠似的空洞……
　　“啪！”他慌忙地扭开了灯！第一次，他逃了……他败了……
　　突围的光明驱散了梦魇的纠缠，却没带来他想要的平静。Roma，那个女人的一切像是烙在了心上；便想片刻放下，亦不能够。
　　翻身而起，点一支烟看着窗外夜幕下的灯海。飞驰的光影被拉成一条烛龙掠然而过，迅疾、模糊得如同他的心事。
　　爱……爱……这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它让无数人幸福，也让无数人痛苦，更让她一次又一次毁灭。那么，对于他呢？悲？喜？缘？劫？
　　不！他不想考虑！不该考虑！他的生命太脆弱太短暂。爱，他要不起。
　　可是遇上了她，爱还是无可抗拒地闯了进来。
　　事情，总是朝着他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不止一次，他困惑、他感伤、他暴怒！他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没有答案——或者是，他选择对真相视而不见……
　　烟雾吞吐，软绵绵地撞上玻璃窗，又软绵绵地散开来缭绕在他眼前——初遇时的她是什么样的？他有点茫然的回想着——记忆因久远而艰难。他有点诧异：原来都不记得那段岁月了！刻骨的竟是她“死”后的日子，是那些不经意生根的思念，是那些恩怨两讫后没有阻隔的爱！
　　缅怀篡改了记忆。三年来，他几乎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对那个女孩一见钟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爱小野猫。”初见，他如是说。
　　她的脸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他想，这个女孩儿还真是有意思。江湖沉浮里摸爬滚打的人，居然还这样青涩！呵，等着吧，早晚要吃大亏！
　　是的，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女孩讨厌男人轻薄的正常反应。可当时他不知道，在她血液里燃烧的——是恨！屠亲之恨！
　　后来有一次，他们谈起那天，她的表情也还是那么愤恨不平。
　　“拿起匕首的时候，我真的以为那样就可以杀了你！”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每一个字眼儿都弥漫着冤仇的苦味。
　　“可我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措手不及！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让我恶心的是你居然敢抱着我、跟我说那样的话！你知道吗？你身上都是我亲人血的味道，连烟味跟古龙水的香味都遮不住！你整个人都叫我恶心！”她越说越激动，拳头止不住地挥落在他身上。
　　可是……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对手。
　　三下两下，她的手就被拷在了他手里，连带着整个人都被箍在他怀中。
　　“这么恨我，嗯？呵，可以理解！那毕竟是你的哥哥跟嫂子。可是你要明白，我没错。我们这一行，除了死，谁都不可能退出！他坏了规矩，该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混蛋逻辑！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冷心冷血的混蛋！他想过平常人的日子有什么错？他不想家人再跟着他担惊受怕有什么错？你根本不懂！畜生是不会懂人的心的！”
　　妹妹惨白带血的面容，弟弟负气出走、不再回头的背影幽幽浮上心头。他还记得，那个后来死得很惨的老头狞笑地指着满身伤痕的妹妹，恶狠狠地告诉他这只是个教训，若以后还想背叛组织，不光他会死，他的弟弟、妹妹，也会个个死得很惨！他不懂？他怎会不懂！
　　箍在她身上的手又紧了十分。她负痛地一哼，却还是倔强地骂个不停。他冷笑一声，扳过她的身子，毫不怜惜地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
　　“照你说我该怎样？放任他去向警察告密？用我们一票兄弟的性命为你们的幸福新生活陪葬？”他的眼神如鹰一般剜着她仍然写满不屑的脸，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耐烦，“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么幼稚？Roma，我真为你担心，像你这样的傻姑娘，偏要当警察在这江湖上混！等着吧！早晚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啧啧，你知道的，你死了，我是会心疼的！所以，乖乖地做我的小野猫不好吗？那样报仇的机会更多，就像你曾经试过的——不是吗？”
　　“呸！”她恼羞成怒，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他腾出一只手来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也不生气。言辞里反倒带了几分揶揄：“还是那么容易生气？你知道吗？我总在想，为什么我老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你的怒火。想听听结论吗？”
　　他的脸贴近她的，鼻间触碰到她垂落的碎发，嘴唇腻在她的耳唇，声音低沉而魅惑。她在他怀里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因为羞愤……抑或其他的什么……
　　“我猜，是因为你在乎我！你看，即便当初你想杀我，也还能记住我身上的烟味跟古龙香水——想过这代表什么吗？还有，你一直爱着Vijay是不是？可是天知道，这世界上并没什么见鬼的Vijay！只有我！你爱我！当警察不是为了报你哥哥的仇。你是在躲我，在报复我骗你！”
　　他牵起她的手按在她胸前，“感受一下。听听你的心是怎么想的……”
　　沉默，恰到好处的沉默。两具紧紧相偎的躯体，静静地感受着对方的心跳……脉搏……呼吸……
　　不再挣扎，她别过脸去。晶莹的泪珠淌过脸颊，划出忧伤的弧度。
　　她还是哭了，他想。
　　他是要软化她、让她哭，从而甩掉她并摆脱警局的跟踪。
　　可是，当她真的哭了，他又觉得有点失望……仿佛，他认识的Roma不是这样的……他心中的Roma……不是这样的……
　　耳边的对讲机里传来手下的声音：“老大，这趟活砸了。货全让条子截了。老三、老四、老七也全都进去了！妈的！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个叫Roma的娘们儿太恨了！”
　　他眉头紧锁，吩咐了手下几句，转而看着怀里的人：“是你……好吧。来跟踪、抓捕我只是个幌子，你们真正要下手的，是那批货？很好！看来还是有些长进。那么，是我之前低估了你，对不对？”
　　她从容的离开他的怀抱，优雅地抹去眼泪；转脸，唇边浮现出一抹混合着轻蔑与高傲的笑容：“我说我不会放过你，那就一定说到做到！我的Don老板，难道现在你的能耐就只剩下谈情说爱了吗？如果我是你，还是小心谨慎点好！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你，疏忽得起吗？”
　　不远处，警笛的呼啸渐次尖锐起来，是她的人到了。
　　飞身跃上疾驰而来接应的摩托车，他竟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
　　看着街角越来越模糊的Roma，不知过了一秒抑或一个世纪，他笑了——是了！这样才对！这才是他认识的Roma！游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妈的！都是那臭娘们儿捣的鬼！这么他妈狠！真不知道老三他们得在里头受什么样的罪！老大，咱做了她吧！”
　　“老实开你的车！”
　　“老大！”
　　“开车！”

　　手里的烟早已熄灭。指间夹着残余的烟蒂，他兀自望着对面高楼上一闪一闪的飞行信号灯出神。
　　是了！他记起来了！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真正注意到这个女人——用一种全新的、看待对手的眼光看待她——他从没这样看待过一个女人。在他眼里，女人不是像母亲、妹妹那样我见犹怜的，就是像帮派里那些“马子”一样轻薄浮浪的。
　　或许……Anita有点不同。可是她终究太傻，太狠，也太软弱。
　　只有Roma，她跟她们都不一样！所有认识的女人里，只有她最像他！最像当年那个还没有泥足深陷的他！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爱上她。才会……不得不毁了她……
　　晚风透过半开的玻璃窗轻抚他的脸。清凉的感觉一点点平复了他心头的澎湃。又点起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
　　他想着她说过的“连烟味跟古龙水的香味都遮不住”，不由得将鼻子凑在肩头好奇地闻了闻。
　　真的有那些味道吗？他摇摇头，眼底混合着自嘲的笑意与一丝悄悄的惆怅。
　　“有的！”
　　他猛的抬起头，四处寻找着答话的她！
　　可是……怎么会有呢……
　　犹恐，相逢，是梦中……
　　相逢……唯有……是梦中……
　　半颗香烟自高楼坠落，凄凉得就像流星。
　　而懂得的人会看见，那零星火光里燃烧的，是一个人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