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喜杀(十) ...
-
经过这样一闹,大半个涠洲城的人们都算知道了黄家兄弟抢亲这一闹剧。
因赶时间,婚事的布置酒席什么的都是黄人雄问邻里仓促借了钱,请酒楼的老板娘帮忙操办。一张张请柬如流水般由这间小别院四散发去,这酒席粗粗算了算,怎么着也得摆上三四十桌。赵姨娘初始有些担心费用,黄人雄却拍着胸脯安慰她说,只要自己当上了乡试状元,何愁别人不送钱来?再说难道亲家还会袖手旁观不成?这么一想,赵姨娘也安心不少,喜滋滋地去筹划各项事宜去了。当娘给自己儿子娶媳妇的事,真好!
出嫁的这天,秦小九刚由着丫头梳妆完毕,赵姨娘便到了。因为花轿可不能在自家院中打转,新娘子总归还是得迎进门,因此前一天,秦小九便在赵姨娘的安排下收拾好了行装,先住到了酒楼中。
赵姨娘今儿个可算是穿了件正红色的马面裙,过了回当家主母的瘾。她挑着一双凤眼,手上的琵琶袖转了转,扭着蛇腰在秦小九周身打量着,越看越满意。秦小九正斜斜地挽了堕马髻,装备了价值昂贵的狄髻,额间点了一朵娇嫩的桃花,富贵逼人中又不失蕴藉持重;红色的广袖罗衣压着底儿,用暗红的丝线绣了几朵怒放的牡丹,最外头罩了件纱衣,袖口处用黑色细细描摹了夹缬纹样,倒也不显得轻狂。更妙的是新娘子那纤细匀称的身段,吹弹可破的肌肤;披上嫁衣,抹了胭脂点了绛唇,整个人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仙女般!
赵姨娘看了满意,却也不忘抓紧时间敲打:“越儿,嫁进了我们家可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做事要多加担待,千万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接着又叮嘱了秦小九许多,秦小九一一笑着答应。说实话,赵姨娘此刻心目中确实有几分嫉恨,她当初何曾那么风光的出嫁过,这火红的嫁衣,可是在梦中才见到过呀!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赵姨娘又过了把婆婆瘾,自然知道分寸,见好就收,因此在门外传来“吉时到”这声高呼时,她未多做为难,只是笑着拍了拍秦小九的手,替她盖上了鸳鸯戏水图案的盖头。
秦小九没有兄弟,因此只能由喜娘搀扶着上轿。这一路上看热闹的人可真不少,噼里啪啦的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坐了下来,待得眼前一暗,知晓轿帘落下后,秦小九却是剥离了神识,率先晃到了黄家别院。
果不其然,任石娘正隐了身形,笑嘻嘻地坐在墙头,见到她还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新娘子来啦!”
“鬼丫头!”秦小九笑骂道,一转身也是坐上了墙头。
任石娘做了个鬼脸,凑近秦小九小声道:“怎么,你干什么不坐到轿上当你的新娘子,好端端的跑来我这里,冷清清的多没意思!”
秦小九转眸嗔道:“这还不是怕你无聊,陪你来着了吗!”见任石娘一副不信的样子,支了下巴无奈叹道:“……好啦,是我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就嫁给这种人啊。虽说是走个过场而已,可想到要我曲意奉承和别人拜堂成亲——这因缘果虽好,可我没必要因为这卖身啊!”
任石娘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拜堂成亲是这么了不得的事啊!”
秦小九笑眯眯地摸了摸石头精的脑袋,暗赞孺子可教也,余光却扫见抬花轿的队伍已然接近,忙道:“我得回去了。你现下就启动阵法,便找个远远的清静地儿自个玩儿去,到时我会来寻你的。”
任石娘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捏着秦小九的袖子撒娇:“我要留下来吗!”
秦小九费劲拨开任石娘抓得紧紧的小爪子,口中吓唬道:“杀人你也要看吗?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到时吓哭了别找我!”眼见花轿颤悠悠地进了门,赶忙念起术法往里头钻……
一大早赶来观礼的人们数以千计,小小的黄家别院承载不了那么大的负荷,大半的人只能站在院外仰长了脖子看。
“新娘子出来啦!”第一声不知由谁响起,很快就乱糟糟地传成一片。前排的人都在啧啧赞叹新娘子的美丽动人,都说这般沉鱼落雁的姿色,怪不得黄家老大、老二反目成仇呢!后排的人都在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要是没看到那如传说般的新娘子那可是要肠子都悔青了……人挤人,人推人,几乎演变成一场骚动。
人们繁杂的话语被秦小九悉数收入耳中。看着面前厚重的盖头,她着实纳闷人们是怎样判定她的姿容的!看来小城人们平日里谈资不多呀,这八卦精神……真是令秦小九都叹为观止啊!耳边咚咚锵锵不断的乐声吵得秦小九实在头疼,但她只得耐着性子随着喜帕的牵引迈着小碎步向前移。好不容易进了内堂,她用神识略微一扫,便知黄人雄身着红色喜袍,正容光焕发地站在堂前。
她做足了羞涩的样子,莲步轻移,向黄人雄探出手去;面前英俊的新郎官儿也噙着丝笑意,向秦小九伸出手来——此时的黄人雄,怀揣着准状元郎的身份,娇滴滴的新娘子就在身侧,身后还站着实力雄厚的娘家,他又狠狠挫折了一番黄英与黄人杰,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他不可谓不是站在了人生的巅峰——但变故往往就在一瞬间发生。
黄人雄的贴身小厮费力挤开拥挤的人群,满头大汗地跑上前来,望着黄人雄欲言又止。“有话快说!”黄人雄不耐好事被打断,瞪了那人一眼。
小厮颤巍巍地俯下身子,小声道:“少爷,红榜张贴出来了,前三甲……皆已花落别家。”
“什么?”黄人雄也顾不得场合了,上前揪住小厮的衣领,目眦欲裂:“那,爷是第几?”
小厮被吓到了,颤着声音,死灰着脸道:“少爷……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四周是嘈杂的人声,但这四个字却如一道惊雷,在黄人雄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怎么会……”他喃喃低语着,无意识地瘫坐到地上。赵姨娘见状,虽不明就里,但也忙从上座跑下扶着黄人雄的身子。
怪不得他,是秦小九在卷上施了小小的障眼之法,换了题目顺序,黄人雄自是答得牛头不对马尾。
但此时的宾客已无暇顾及新郎官的状况了,因为前院中发生了更大的骚动。
一个虎目长须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大刀阔斧地走上前来,那气势唬得身边的人都不自觉为他让开一条道。他径直走到喜堂中央,瞪了眼惊慌失措的赵姨娘母子二人,目光扫了圈,就锁定在了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秦小九身上。
他气得吹了吹胡子,虎目圆睁,龙头拐杖在地上狠狠敲击了一下:“可是你这女娃冒充我苏老头的女儿?”那中气十足的吼叫让人群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掀起了另一阵更为激烈的波澜。“堂上的不是苏小姐!”“那是何人,好大的胆子,敢骗苏黄二家!”“黄家大少爷为了这么个女人和家中闹翻,亏大啦……”“……”
秦小九仍是不为周遭所动,站在那里笼着双袖,便如亭亭玉立的一朵莲。
苏老爷率先沉不住气。他接到黄人杰的信后,不远千里赶到涠洲城,就是为了揭开这冒牌货的老底,为心爱的女儿挽回声誉!当下阔步向前,一伸手,便是粗鲁地掀开了秦小九的盖头。
议论声忽的停住了。
秦小九面容极美,上妆后,更是面若桃李,潋滟的美。她此刻有意使起幻术,眼角丝丝含媚,周身散着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气,直钩走了堂上大半人的魂——只听见四周不断吞咽口水之声。
她笑了,这一笑,便如春风中朵朵桃花开遍:“是啊,我不是苏越。”见秦小九承认得这般干脆,苏老爷反而愣住了。而此时的赵姨娘母子席地相拥,已是彻底呆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堂内走进了黄老爷及黄人杰一干人。黄人杰上前几步,阴冷的目光扫过秦小九美艳如妖孽的面庞也是一顿,但很快回神,向着怔怔发愣的黄人雄恳切道:“大哥,你也看清这女人是个什么人了,我们回家吧,可好?”
没用了。
秦小九美眸含笑,她看见四面八方的负面情绪带着疯狂致死的墨黑色向着黄人雄的体内不断涌去。幻阵已经启动了,黄人雄再听不见兄弟殷切的呼唤了。
此时的黄人雄,脑中中充斥着从小到大,黄老爷漠视的脸,家仆瞥见他时敷衍又不屑的眼神,众人望向黄人杰时敬佩赞扬的神情,还有赵姨娘绝望的面庞……那一幕幕,几乎成为他童年泣血的篇章,午夜梦回惊起时的梦魇!
而现在,现在啊,他明明有了生活的希望,你看,明明美人儿的笑容多么温柔,大家的祝福充满真心实意,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夺走它!
“哈哈哈……你们都在骗我,骗我的!”黄人雄大吼一声,生生呕出口血来,却似浑然不知,挤开人群,一股脑儿往后院撞去。
新郎官儿疯了!众人的神情惊疑不定,但还是有胆大者跟到了后院。
只见黄人雄拔了墙上的佩剑,肆意狂舞着,一边发出意味不明的狂笑。忽地,他顿住,剑尖儿指向人群中的黄老爷,泪珠儿不由控制地从瞪大的双目中滚下:“爹,爹,是你来看儿子了吗?”他喃喃自语着,语气中满是慕孺之情,神情显出如孩童般的天真,蓦地又癫笑起来:“爹呀,孩儿能有今日这番成就,你高兴吗!”竟是手舞足蹈不止。
黄英既然已知大儿已疯,曾经的种种不好便如过眼云烟即刻消散,见黄人雄这副摸样眼角也不觉有两分湿润,勉强挤出几个颤音:“人雄……跟爹回家!”
“回家?”黄人雄似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面目瞬时狰狞起来:“这家中哪还有半分我的立足之地!我现在这样,你们都很得意,很得意吧!呀哈哈!”赵姨娘心酸不已,半刻前还丰神俊朗的新郎官儿怎落得如此惨象,哭着上前道:“人雄……”
黄人雄双目充血,恶狠狠地盯向来人,急道:“别过来!休,休要害我!”手中长剑向前一送,竟是穿透了赵姨娘的胸口。
众人呆住。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赵姨娘口中已是止不住地涌出血来,一点一点,在身上的正红色马面裙上染开晕泽。她左手狠狠抓住剑尖,指缝里都淌下血来,右手仍是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勉力想抚上黄人雄的面庞。她的一双凤眼中失去往日精明的神采,只是蓄满了盈盈的泪水,定定地、温柔地望向黄人雄。她说:“孩儿,娘,对不起……”声音越来越轻,半句未说完已没了声息。
黄人雄眼中没有半分清明,可此时,却也如感知到什么般浑身颤抖起来,握住剑柄的手迟迟不动,仰天狂笑几声,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娘啊,娘!……”目中淌下两行浑浊的血泪来!
幻阵已启动到了最大。
由人心中的恶念点燃的火苗从黄人雄四周窜起,瞬间卷席了整片院子。看客们还来不及感叹,就被这突然而至的大火逼得仓皇逃窜,一时间,人仰马翻。赤红色的火苗鼓起了浓浓的黑烟,竟是熏黑了半片涠洲城的天空!
火焰肆意翻转,吞噬着这片小院中所有的一切。死里逃生的众人隔了半条街看着浓烟滚滚尚未回神,这一天内,由喜事变为荒唐的骗局,到最后竟变成人间惨剧!这场被后世议论纷纷的大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熄灭,随之称为灰烬的,不仅是赵姨娘母子的尸骨,更有不知何年埋葬在其中的美好回忆……这场大火之后,涠洲城少了一家大商户黄家,多了一段传奇故事,其中的女子,不明身份,美如桃花,却是操纵了一场涠洲城最为惊人的骗局。
回到那日,秦小九一缕神识包裹着崔晓蝶的灵魂,在茫茫火海中看着黄人雄抱着赵姨娘的尸体,哭一阵,笑一阵地漫无目的地乱窜。
“现下你满意了么,”秦小九轻轻地说,“我已让他得到他最想要的,又亲手毁了一切……”
崔晓蝶的灵魂虚弱的只剩一口气了。她望向火海中奔走的身影,似是透过他看向什么遥远的回忆……好半晌,她轻轻笑了起来,半空中,那个几近透明的虚影眼帘半合,笑得如初恋少女般美好甜蜜。她用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一阵热浪滚滚袭来,崔晓蝶的灵魂颤了颤,顿时化作无数晶莹的碎片,四散在风里。
而崔晓蝶没有看到的是,在她消失后,黄人雄突然停住了脚步,向这里转过身来,久久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火焰吞食了他的发梢,宽大的衣袂片片凋尽。正如在吹拂着满天柳絮的春风中,在四处洋溢的杏花香中,那日的初见迷晕了他的眼,年轻公子痴痴地开口:“晓蝶……”
秦小九闭上了眼。
俯窥娇娆杏,未觉身胜影。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何苦哉,何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