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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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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拿起醒木往桌上一拍,抑扬顿挫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
座中早已有人不耐烦,直直站起身来,骂道:“老儿,你这故事讲了三日了,这么唧唧歪歪跟个娘们儿似的作甚?不就是要钱么,这关子也不必再卖下去,爷给钱就是了。”
说书人面色不变,端起茶盏来润了润嗓,这才拈着长须,摇头晃脑道:“小老儿这故事来得不易,一次两次就说完了未免太没意思。不说别的,这几年来凉州城内关于咱们府台大人的事迹传的还少么,却可有一版和我这重了的?”
说书人笑得高深:“这位爷,钱财倒在其次。只是这故事,从别处您是听不到的,还是明儿个请早吧。”说完,也不再理哄闹的人群,径直往酒楼里间走去了。
先前那出声之人被说书人一顿抢白,哪里下得来台,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些报复之举来平白叫人议论,面上青白一阵,低声咒骂了两句,拂袖愤愤而去。
司命笑开了桃花眼中潋滟波光,摇着折扇道:“倒是个有骨气的。只是既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人,背后给他撑腰的人来头定然不会小。上仙不妨猜猜看?”
窈歌拧眉:“没兴趣。”话落眉头更紧了一分,道:“你带我来此处,莫非就是为了听这一场没头没尾的书?”
“自然不是。虽然死不了,但到底还想活得舒爽些,也就不敢碍着上仙您的差事了。”司命掀唇,话里话外几多嘲讽,“我何尝不知上仙一心只想寻那陆同尘,哪里有闲陪我这散人听书来。所以,”顿了顿,“那说书人所讲,倒是和今次的人有些关联。”
“哦?”窈歌挑眉道,“说书人口中的话,我不知竟还能有几分能信的。只是我听那故事中的名字倒也熟悉得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了。”
“梁元隐是凉州府台。自古官员想要得民心,第一要紧的自然是政绩,这第二嘛……就是要有人推捧了。酒楼最是鱼龙混杂,说书人的话听得多了,怎么也能有一两分信服了。方才那说书人说他的故事独一份,倒也不假。”
司命伸了懒腰,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夸耀事迹功绩的倒也不少,可你见过哪个说书人胆敢将父母官的私事拿到明面上来说的,除非……是梁府台亲口授意。”
“这样说来倒有几分意思了,”窈歌淡淡道,“你来说。”
“我来?”司命俯身靠近窈歌,挑起眉梢笑得像只狐狸。
“要我做说书人也未尝不可……”司命有样学样,卖关子卖的熟练,“只是怕上仙给不起这听书的报酬。”
窈歌长指一动,袖中一枚铜钱当即飞出,直往司命眉心处来。司命倒也不避,嘴角仍旧挂着笑,在铜钱近面时伸出两指捏住了。
“赏钱已给你了,开始说吧。”
“就这么一枚铜钱,怕是天桥底下的乞丐都看不上眼。”司命扮苦情状,“上仙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儿了。方才那一位说话藏着掖着眼看也赚的盆满钵盈的,怎么到我这里就只值这一个铜钱了……”
窈歌闻言,又捏起一枚往司命一张一合的口中弹去,司命不防,无措之下只堪堪拿牙齿咬住了。
窈歌见此情景,顿觉有些滑稽可笑。却仍是收敛了笑意,冷声道:“这下够了吧?”
大有司命说一句“不够”就要发火的气势。司命乖觉,不再多言。只是低头将铜线吐在手心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半晌,笑道:“说来也巧,十五年前,一切旧事,皆由这样一枚铜钱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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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的凉州,那一年冬日特别的冷。入冬过后没几日就迎来了初雪,此后大雪竟一直连绵了三月。
凉州城遭了天灾,当时的凉州府台倒也是个好官,设难民所,开仓放粮,补给衣物。朝廷也拨了不少钱款下来赈灾。
可是不够,还不够。大雪一直不停,难民只增不减,再多的钱粮终究也会坐吃山空。
那一年的大雪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已未可知。那时在李启舟的眼里,人命是轻贱的,算不得什么。生生死死的,不过如此。死了便死了罢,又与他没什么相干。
好不容易盼得雪晴,他一时起了兴,要去桥上看雪后盛景。仆人违逆不得,只好捡了要紧的保暖物事跟着一道去了。
李启舟拥着狐裘站在桥上,遍地的雪白亮得有些晃眼。树枝上压着雪,悬着晶莹的冰柱,映着松针柏叶终年的青绿色。这样的好景致却平白叫一阵哭声扰了。
那哭声碎碎的,同簌簌清雪一般,煞是可怜。然而李启舟这时还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少年心性,学的又是经商之道,秉持事在人为的信条,平生最见不得人软弱。
哭声渐起渐歇。李启舟无端蓄了一腔火气,到底意难平,迈开步子往桥下走去。随行的仆人抱了他的暖炉茶具等物,来不及制止自家公子。又想起公子从不是惹事之人,索性就由了他去。
李启舟走到桥下,打眼瞧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背影。他拧拧眉,又往前踏了几步,看见了那大汉身前还站着个小女孩,正抽抽噎噎地哭着。
那女孩身形娇小,左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雪后大寒天气,她身上只松松罩了件男人的灰布长衫。衣衫太长,连袖子都垂到了地上,拖曳着拂过雪面。
女孩一直在瑟瑟发抖,眼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死死咬着乌紫的嘴唇,挽起了长袖露出一小截藕臂来。指尖轻颤着,要去拿那大汉手心里卧着的一枚铜钱。
那大汉却突然收了手,奸诈笑道:“小姑娘,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可没逼你。将来若是官府追究起来,一切都得你自己承担,懂么?”
女孩通红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片刻后无力地垂到了身侧。她低了头,乱发遮眼,僵硬地后退了几步。
大汉见状,眼中闪过阴狠之色,随即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铜钱往空中抛了抛,不经心道来:“你可仔细想清楚了。大爷我是不差这一个铜板,可你看这大雪天,哪里还有其他人像我这样好心,特地出门给你送钱来。想想你娘,啧啧,真是命苦,也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
女孩闻言,猛地抬起了头,泪水在睫毛上凝成厚重的冰花,叫她睁不开眼来。
“给我钱,”女孩笑得凄凉,“我什么都听你的。”
伸出的手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掌牢牢裹住。然后她听见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刹那间仿佛已是二月天气,轻风暖阳,莺飞草长。
“这位兄台,既论买卖,理应价高者得之。在下出一百两,买了这小姑娘。兄台若能开出更高的价码,在下绝不夺人所爱。”
李启舟看了看死死抓住他手的躲在他身后的女孩,叹了口气。对着那大汉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半分怯意:“兄台觉得如何?”
大汉咬牙,抖着满面的肥肉,指着李启舟喝道:“哪里来的小白脸,敢跟本大爷抢生意。你也不往这凉州地界好好打听打听,我何不倒是个什么人物!”
李启舟笑笑,察觉身后的女孩子捏得他手更紧了些。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淡淡道:“我倒是真不知你是什么人物,但有些事情我却是可以肯定的。”
他的目光往大汉身后放了放,嗤笑道:“第一,你比不过我有钱。第二么……”他别有深意地顿了顿,“你现在也不敢对我动手了。”
大汉见着他目光瘆人的紧,急忙往身后望了望,乌泱泱十几来个人正往这边来。为首的中年男子扫了大汉一眼,对着李启舟拱手唤道:“公子。”
李启舟“唔”了一声,看着大汉发青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来。
“雪天大寒,兄台还不走么?”
大汉闻得此言,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奈何不了对方人多。只好恨恨跺了跺脚,在雪地上踩实了两个大脚印,悻悻走开了。
李启舟把女孩子从身后拉出来,见她冻得实在可怜,连忙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了。女孩子倒也乖巧,不作声,倒也不再哭了,只是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李启舟借着小火炉烤了烤手,觉得手上暖些了,这才蹲下身来,掏出帕子给那脏兮兮的小丫头擦眼泪。擦完了眼泪,索性又把她脏兮兮的小脸给擦了一遍。待到他将帕子取下来,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能想到那样脏兮兮的一个小乞儿,竟生的这般明眸善睐,又加之娇怯可怜,便格外楚楚动人。
李启舟也怔了怔,叫这突如其来的美丽惊艳了眼。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告诉我,为什么一个铜板就要把自己卖掉?你该知道他买你是要做什么,这样不值当的买卖,你怎么会答应?”
女孩子年纪小小,气性却大。她一把拂开了他的手,瞪着他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以为一个铜钱不值得什么,可是一个铜钱买一个馒头给我娘吃。她就快饿死了,一个铜钱就是她的命,我不能不要我娘的命……”
小丫头哭出声来:“我真的没有法子了。城里闹饥荒,我讨不到吃的。我只好去偷……”她把袖子卷到肘部,苍白的肌肤上遍布淤青,哭得越发可怜,“可是我连偷都不会,还挨了打。我只有我自己了,我只能这样做……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李启舟拥住了她。
父亲自小教导,商人重利,无利可图不需为之。他打小性子冷硬,却叫这几声哭诉惹得软下了心肠。
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可以把你今日的这一个铜板,变成千个万个。自然,你也要付出代价,你愿否?”
小丫头愣了半晌,低着头继续咬嘴唇,李启舟又是一声长叹,手指抚上她的唇,道:“别咬了,都出血了。”
小丫头又是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她猛地跪倒在雪地里,对着他磕头:“谢公子收留。”
李启舟伸手扶她起来,笑问她:“叫什么名字?”
“卿卿。温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