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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路千里(三) ...

  •   皇宫春宴。
      冬日刚过,杨柳未曾着絮,扑面微风仍有凛凛寒意。但宫里百花都迫不及待地要开了,青皇不知道什么兴起,邀了百官在鹿苑中赏花饮宴。
      谢欢官职没那么高,坐得离青皇甚远。遥遥望过去,青皇与父亲谈笑和谐。青皇年少,并不饮酒,与群臣说话时虽然不脱他故作的稚气,却也聪敏自如。
      有一天他以本色面对朝臣时,百官多半都会大吃一惊吧。
      青皇一定期待那一天很久了。
      而现在已有端倪。

      坐得无聊,谢欢笑着敷衍了邻座的同僚几句,正想找机会先离席,忽然感到四周都静了。
      只能听到青皇的声音。
      “诸位心里明白,但朕不看。”
      他不明所以,回过头去,就看见青皇手里拿着的东西。
      全身顿时如堕冰窖。
      那是几个月前他写给青皇的名单。虽然他现在看不清字迹,但亲手写来太过熟悉,而青皇左右的权臣,包括他父亲和姓徐的,一定都看得明白。
      不知几人认得他字迹。
      不知几人猜得出是他所列,近来只他往那边巡查过一回。
      两者加起来,也该是过半数的朝臣了吧。
      “众位爱卿与朕做个见证。”青皇说,扫过群臣的面孔,并不在谢欢脸上特意停留。
      说罢,他将那一纸写满名字的单子丢入炭火中。
      他自然是看过了,谢欢知道,那单子在他手上几个月,就算不曾另行誊抄过,青皇心里想必早已记得分明了。
      在谢徐二官之间,更是肯定早有暗示,几个月来一些看似平常的军中变动正是明证。
      但别的很多人还蒙在鼓里。
      况且牵涉人员太多,他还曾劝青皇不可一一清算。
      但做这份人情,不知是青皇本身的主意,还是父亲的妙计。
      谢欢把手中雕杯放下了。
      这时离席过于明显,不好起身。但珍馐美馔顿时都失了滋味。

      等席上勉勉强强重新热闹起来时,谢欢借故抽身离开。
      刚刚走入假山之后,就有声音平稳地说:“陛下请你今晚挽花楼一见。”
      “我这几天住在家。有什么事不能让金婵带话么?”谢欢知道是烈云,往假山石上一靠。
      “我不知道陛下与你要说什么。是不是能金婵代答,我也不能决定。”烈云还是用那样的口气。
      就算心有怒气,但无法发作,谢欢只点点头沉默。
      “家里不好瞒过去吗?”烈云问。
      “我可以半夜偷偷出去。”谢欢说,自嘲地笑,“反正不是第一回了。我家仆役都对我不错,就算有看见的,不会对我爹说。”
      “不要冒任何风险。”烈云说。
      “晚些时候见。”谢欢扔下话走了。

      在家与父亲容易争吵,但是母亲慈爱,有时难舍。
      谢欢回来直接进了后堂。
      许氏数着一串佛珠,原本正在念经,被谢欢一推门的噪音打断了思绪,顿时不知自己念到了哪里,有些不满地转向儿子,语带埋怨:“欢儿。”
      “娘。”谢欢在她座椅边就地跪坐下来,肩靠着她的腿。
      “又怎么了?”许氏摸了摸他头顶,这儿子做了多年独子,惯得太厉害,养得娇气。要他远离一些,却又是舍不得。
      谢欢没说话,她就自己说下去,“有什么,横竖又是和你爹过不去。两父子的事有什么过不去的,多听你爹的话,总归没有坏处。你呀,你爹不也经常为你的事烦心。”
      谢欢听着不顺耳,只靠了她一会儿,起来就说:“我和爹说不到一块儿去。”
      “父子哪有做冤家的呢。你这孩子,也是不孝顺。”许氏叹气,却像是自伤,没有责怪的意思。
      谢欢按了一按母亲的肩,说:“爹还要晚些回来。我现在出去,今晚不回来了。”
      “又要去别院住?”许氏不安地拉住他袖子,“总这么避着,再亲也变生分了。”
      “不是。我就是找点乐子去。”谢欢说。

      城中最欢娱之处,正是挽花楼。
      谢公子是薛美人最重要的恩客。偶尔能同时看到他们携手在楼上走过,喧闹的挽花楼都会一时屏息凝神,只仰望他们面孔。
      仙姿玉貌一对璧人。
      可惜奸臣门中,可惜烟花女子。
      他二人容貌又有些相似。是以有些流言,说薛雚苇原是谢大人的私生女儿,谢公子的妹子。这样说法凭空更提了几分薛美人的身价,薛雚苇便从未否认,只不应答。
      去问谢欢,谢欢只会轻薄:“倒真愿雚苇与我是一同滚大的亲妹子。”

      谢欢进来时,金婵正对着一纸信笺发笑。
      谢欢往架上挂了斗篷,随口问:“在看什么?”
      “柳大侠给我的信。”金婵说,往他看过来。
      “柳宫海给你什么信来?”一想就是给薛雚苇的,谢欢走过去夺信。
      金婵力弱,握是握不住,轻易给他夺了去。
      “拿笔来。”柳宫海写得短,谢欢一眼就看完,招呼起纸笔。
      屋内没有旁人,金婵便去给他拿了。
      谢欢提笔就写。只有十个字:
      欲挽银河水,遥渡鹊桥星。
      工整写下来,就递给了金婵,“下回他再有信来,写得差不多的话,就拿这个回他。”
      “公子真会拿人取乐。”金婵看得出是与人通情的意思。等墨迹一干,她就收了纸。
      “我自有用意。”谢欢说,“对了,今晚陛下说要来。”
      “要过夜?”金婵问。
      “我如何得知?”谢欢一摊手。

      三更过后,青皇果然前来。
      金婵照例回避,谢欢一人接了驾。
      青皇进来一坐,也没叫谢欢起来,劈头就说:“看见你提前走了。你今天怨着朕是不是?”
      谢欢不敢应,“臣不敢。臣只见鹿苑花好,赏花去了。”
      “赏花?你赏的什么花?”
      “迎春金柳叶碧,李花杏蕊小桃红。”
      “在朕面前,还一样胡诌。鹿苑的杏花还含着没见蕊呢。”青皇笑道,“起来吧,坐。别说这些虚话,你要怨朕,也是该的。朕又不是无心之人,你千辛万苦帮朕查出的东西,朕一手就烧了。”
      “陛下的东西,任陛下处置。”谢欢隔了他几步往凳上坐下,低眉顺眼地答他。
      “你对朕忠心,朕都记在心里。你多年来忍辱负重功劳不小,来日朕全然掌了朝堂,什么样官位什么样赏赐都封你。”青皇几句都没说到什么正事,像是特地来安抚他一般,“你想要什么,现在就能对朕说。”
      谢欢抬了抬头,“臣,不为赏赐。”
      “客气什么?”青皇今天大约是第一次威吓了群臣一回,比平日要欢快,“让你顶了你父的位置如何?上朝不跪,就站朕身边,一定好看得很。”
      谢欢知道,他能威慑住众人,是因为这回牵连多是徐氏一方,自己父亲乐得站在皇帝一边。
      与青皇本人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大。父亲却将是更加得势了。
      倒叫自己与无数人的梁子结得深了。
      勉强对青皇一笑,“陛下说什么呢。”
      “说你。今番委屈你一回,朕来给你赔罪。你要什么,今朝说来,我一定应你。”青皇不觉他的忧虑。
      谢欢敏锐抓住了这句话,“陛下当真?”
      “当真!”
      闻听青皇此言,谢欢忽然就离了座位,朝青皇深深跪下,道:“臣求陛下一事。”他自知这突然一跪做得严重,恐惊住了青皇不应,不待青皇开口,一口气讲下来,“臣求陛下保证我一家性命。臣父与臣行事虽有不同,但对陛下都绝无二心,便是往后有事开罪陛下,求陛下今日允我一言,保我一家安身。”
      青皇果然是惊住了。
      脸上的喜悦已然一扫而空,感到被诳骗了一般,只是瞪着谢欢说不出话来。
      忽而失笑:“谢欢。”
      “臣在。”
      “你在你父面前,可曾也这样为朕恳求么……无论何事,不要伤了朕的性命。”青皇冷笑。
      被暗示了过于严重的事,谢欢伏地不起,“臣不敢!臣父亦不敢有此心!”
      “起来。”青皇轻轻踢了他一脚,“朕不同你说这个。”
      谢欢没起来,“陛下。”
      “来日方长,你怎保得你父绝无二心。我允不得你。”青皇说,似乎不愿再坐,已经站起,并走到他身后,不受他那一跪,“不过,若是你。朕应你,无论何事,我保你性命。”
      他来时的欢喜都迅速去得尽了,出房时脚步已不轻快。
      到确定他已经走了,谢欢也没有起来。突然口出妄言,此时方觉双膝发软。
      青皇竟没交待别的事。
      或是气坏了,或是,真就是为安慰他那一两句来的。

      元真涧,剑凌云。
      石间奔流涧水被水瑗剑势挑起,玉滚珠落,水流如练。顿时河流一断,随他长剑翻卷盘绕成龙。
      “小梁接招。”
      梁徵一剑刺破。
      水势被从中劈开,顿时失了力道,蛟龙委地现了原形。梁徵避得不及,被从头顶淋了湿透。
      水瑗落地“噗”地一声,笑出来。
      岸边越岫摇头不语。
      “小梁还没学成。”水瑗收了剑,跃过来一拍梁徵肩膀,“没事,不急。”
      梁徵没法笑出来,“我答应师父一年学剑。如今一年已至,江湖不宁,我却一无所成,有何面目见师父?”
      水瑗回头看了一眼越岫。
      越岫没有给出任何暗示。但水瑗好像已经领会,把梁徵推了一推,“师父叫你留山上学一年,没教你要一年就学明白。”
      “师父已是倾囊相授。是我愚钝。”梁徵也把剑收回鞘中,闭目叹气。
      “下山去吧。”水瑗说。
      “剑未学成,如何下山。”
      “你在这里挥剑一万遍,也想不出什么。”水瑗从他身边走开,跳过涧水到越岫那边去,又回头扬声说:“我可要不奉陪你了。”
      梁徵也不觉得他威胁,规规矩矩地一躬身,道:“近来有劳三师兄,梁徵惭愧。”
      “惭愧着呢?不如帮我个忙。”水瑗在对岸说。
      “三师兄请讲!”梁徵严肃。
      越岫似乎也是困惑的,转头看着水瑗。

      皇宫鹿苑中醉湖之畔生长香草,芬芳如酒,不饮而醉人。因此醉湖之水不酿而滋味若酒池,为世间一大奇谈。
      水瑗所托之事,是取得三株醉湖畔的酿草。
      虽然是稀奇古怪的要求,奇特在于越岫听说后,也并不如往常一样因水瑗胡来而阻止。
      后宫之中守备森严,水瑗好像并不对此太在意。梁徵想过,如果只是去偷取几株无关紧要的药草,应该也不是不能做到。
      只要不是恰逢大内高手的话。

      午后困乏,谢欢刚翻了两页卷册,不知不觉已经合了双眼,脖子撑不住力,头往下一磕在桌上,这才又醒了。
      碧纨恰是端茶进来,眼见着他把自己撞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拿丝帕来给他揉了揉,道:“大公子累着了,就该好好去歇一歇。”
      谢欢推了她的手,说:“我从哪里累着,不过是懒。”
      “还说。这连着几个月都四更天了才回来,刚坐下又要更衣去上朝。好容易下朝了,又有这些看不完的东西。”碧纨数给他听,“我这样做丫鬟的,管不着大公子在做些什么。可要是累坏了身子,夫人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待?”
      谢欢听她确是关心,柔声说:“不碍事。我都是做些玩的。”
      碧纨看着不信,但又不能反驳他的话,就只是皱起眉来。
      看她这样神色,谢欢一笑,转头去看侧边的墙上。
      那墙上他父亲原是挂着幅竹石画儿的,被他取了,挂了无双剑在墙上。好在谢铭从不过来,也就看不到他乱动书房,免了一场怒。
      “可有记得去一去灰?”谢欢把那剑一指。
      “大公子头天不还自个儿抹过灰来,这里哪有一天就脏了的?”碧纨也看了那剑,“这个玩意儿,天天被公子惦着,可看不出是什么好宝贝。”
      “我救命恩公所赠。”谢欢笑。
      “什么救命恩公,姐姐我又不是没见过。”碧纨说,“可怎么没见梁公子再来了?”
      “梁徵自然在别处玩得高兴。”谢欢掩了桌上卷册,起身过去把剑取了下来,“不说他,碧纨,这剑可是真宝贝。要是哪天我家败了,把这剑拿去卖,还能撑过半世好日子。”
      “大公子也不知道拣些好话来说。”碧纨埋怨他。
      谢欢拿在手里掂了掂,就又挂回去。
      “我听说,”碧纨在他身后试探着轻声道:“老大人想要回乡了。”
      “听谁说的?哪儿会呢?”
      “我前几天回府里拿东西,老太太身边的人说的。说府里头在收东西,要送回老家里去。”碧纨说。
      谢欢多日没有回府,也不曾听说,倍感疑虑。
      “公子……?”
      “我进宫一趟。”谢欢说,“晚些回来,不必等。”

      虽然剑法未成,但说要下山,荀士祯没有阻拦。
      好像是早料到他学不好似的。
      久未出门,梁徵回房取剑。平日练习使用的只是门派中随便能拿到的寻常长剑而已,以往外出时会特意带上无双剑,但现在已经送了人。
      谢欢所赠的另一把宝剑,因为不愿被师父盘问,还没有在山上使用过。
      梁徵从包裹它的布帛中把它解放了出来,拔剑试了试,也许多少功力有所进步的原因,并不觉得沉重。
      太华苍松,凌霜御雪。
      倒应该比平日那些凡器更适合他想要学成那套剑法的。多年前华山的前辈正是持此剑传承着华山最精绝的剑法。
      能来到手上,就是难得的机缘。
      那么,就它吧。

      如果再遇见谢欢,可以说多谢。我正好需要这样一把剑。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不自觉按了按自己胸口。为了不使别人看见,承天玉被他取了穗子,仍如同在谢欢身上一样,穿了线贴皮肤放在怀里。
      如果去京城的话,办完了事,也许可以去见一见他。

      查明白家中确实有在隐秘地向外移走财物,谢欢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朝中的党派人际了然于心,自己家中的琐事,反倒要丫鬟提醒才能意识到。
      但母亲并没有透露近期要回乡的意思,甚至对此事显得一无所知。
      那么就是父亲的主意。父亲行为有异,必有所图。莫不是青皇想要清算什么被父亲察觉。
      并不想直接将此事告知青皇,谢欢连着几日去宫里与青皇议事,只想探听出一点父亲如此的苗头。
      但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谢欢从青皇所在宫殿的窗外望去。月上东山。
      “月色不错?”青皇问,头也不抬就好像已经发觉他走神。
      谢欢重新转过脸来,笑笑,“想去赏月?”
      “朕没有你那种闲情。”青皇说,“好了,说了这么长时间,该放你回去了。”
      “臣打扰陛下公务了。”
      “这倒不是,与你闲话原本是有趣。”青皇似乎是随意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垂,隔墙有耳的暗示,“这个地方来找朕,实在没多少说的。”
      谢欢低下头去,“那么,臣告退。”
      “来日闲了,朕再去找你。”青皇说。
      虽不明言,听着有几分像是客套,但他的意思当然是挽花楼。
      谢欢只是拜别,“臣随时恭迎陛下。”

      皇宫的夜晚寂静得不像有人生活其中。
      梁徵已经进来鹿苑,潜踪蹑足,意想不到地顺利。巡视的侍卫们留下能叫人活动的时间很少,但刚好足够他避开他们耳目。梁徵简直要对皇帝的安全感到担忧,但又想到,其实皇帝并不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往寝宫去大概不会这么轻松。
      醉湖附近更是四顾无人。
      但为了谨慎,梁徵还是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然靠近湖边。
      醉湖湖面平如镜,呼吸之中似有若无的酒香让人恍惚以为湖畔君王刚撤去残宴,片刻之前或还是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但实际一片宁静。
      空中正是一轮圆月,又倒映湖中,冰轮玉盘皎皎辉映。
      梁徵从来并不在意眼前景色好坏,乍一眼见到,也不由得有些发愣,简直不能相信这样完美无缺的光辉只是湖面倒影而已。
      但不必为这些事耽搁,他立即矮身去掐地面暗香浮动的酿草——根本不必留意什么特征,这样的芬芳就是证明。
      “什么人?”有人问。
      梁徵手上一顿,惊讶地飞速回想自己不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回想起来的并不是自己出了声,而是说话的这个人,正是一年多前曾在京城之外偶遇过的绝顶高手。
      谢欢说他叫烈云,来自大内。
      果然是高手,连这样都还是被察觉。梁徵的手指轻轻滑上剑柄,暗地提防烈云会出现的方向,随时准备拔剑。
      “我。”有人说,“赏月,不行么?”
      这个更加熟悉的声音,令梁徵的手指从剑上滑开,惊讶地往发声处看去。
      站在岸边御笔题字的石壁之上的是一身黑衣,在夜色中不辨其形的烈云。而他前面不远处被晚风吹起脱去官帽后长长发丝的如画身影,只能是谢欢。
      双月满,离人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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