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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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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囡,好了没?”宋志廉从桌子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绕到这头,茶喝了三碗,书架翻了两回,盯着屏风上采药童子的小肚腩看了一刻钟,他家乖囡头都没有抬。
“老爷,您这么催,小姐会分心的。”冬瓜轻手轻脚地进来,沏回一壶热茶,端上一碟剥好的松子,放到宋之廉手里。
“好好,不吵不吵。”宋大人捧着松子坐回到位子上,小心翼翼地噤了声,专心盯着他家乖囡和乖囡手中的狼毫笔,笔下的不是奏折,这是他老宋的身家性命。
想他老宋前半生冲锋陷阵刀口舔血,过了多少年吃了这顿不敢想下顿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天下昌平,本打算捞个挂名爵爷过过富贵闲人的好日子,哪成想皇帝爷爷会把工部丢给他管。说来也不凑巧,前任工部尚书先是瞒报河堤垮塌伤亡,后又牵出贪腐大案,皇帝下令彻查,竟揪出朝中一撮大中小贪。朝中无人可用,宋大将军退休回家喝茶遛狗抠脚丫子的美梦还没做完就被他皇帝爷爷提着领子扔到了工部。为什么单单选中了他,虽然宋大将军文化水平不高,但人家名字取得好,之廉之廉,京中反贪风暴余韵未消,这大名多应景。
走马上任刚刚三天,新鲜出炉还热乎着的工部尚书宋大人刚刚摸清新单位的大门是朝南还是朝北,皇帝就让他呈个治水的折子上来。
皇帝爷爷,您是不知道吗,当初老朽带兵打仗的时候,写个战报圈圈比字还多,这么多年宋之廉三个字的最后一个字还不会写,没办法笔画太多,写到最后就成了墨点点,后来您还赐了个狗头军师,这些您都忘了?
但是这些话在早朝上能说吗,不能够哇,老宋和皇帝爷爷是什么交情,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面子呢。可是下了朝看皇上揉着额角一脸疲态扶着小太监的手回南书房的样子,宋大人仍然张不了口。
不就是个治水的折子吗,等着,老宋给你弄一份儿回来!
回府之后,老宋和他的狗头军师一合计,公孙八斗的胡子翘了两翘,十分羞愧的又垂到了前襟上:“大人,卑职就会写写工作汇报,这治水的学问……它太专业了……”公孙八斗边说边偷偷看上官,宋之廉原地转了两圈,狠狠跺了两脚,背着手走了。
后来宋大人的宝贝乖囡囡说她会写,宋之廉虽然将信将疑,但有一点深信不疑,自家闺女一向是非常靠谱的,最起码比公孙八斗那老匹夫可靠。况且,写得好不好其实也无所谓,说不定皇帝爷爷看了折子就知道他不是个干工部的料,早早免了他的实职,只留个一等公的俸禄让他安心回家养老抱外孙,所以呀,只消写个七七八八,把这事儿圆过去就行了。只不过他家乖囡做事这个认真劲儿,宋之廉眯着眼,越看越满意,日后生了外孙也一定是个读书的料,到时候考个状元郎回来,看谁还敢说老宋是个杀猪的。
“爹,爹?”宋宝华仔细吹干了墨迹,把奏章小心折起来,走过来看到她爹吃松子吃得油乎乎的双手,又不动声色地把奏章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爹在想爹的乖囡这般有学问,以后一定要配个状元郎夫君。”宋之廉在衣服下摆上狠狠擦了两下手才把奏折拿过来看,一展开,满眼都是漂亮的小楷,白底黑字,错落有致,干干净净,落款上写着他宋之廉的大名,那廉字笔画清晰,横平竖直,有一撇略长,怎么看都是风情无限,一点都不像墨点。
真是太好了!
宋宝华看看她爹,接过冬瓜递过来的茶,深深喝了一口,状元郎夫君什么的就算了吧,要是她嫁了人,就这一对二货爹娘,可怎么办哟。
说来难怪宝华忧心,宋之廉一直对自己的文化水平耿耿于怀,愣是仗着军功让先帝给他指了一门好亲,娶了个诗书门第的小姐。这两个人一个大字不识不通时务,一个风花雪月不通俗务,完全都不是过日子的料。宋宝华打小就怀疑,在那些还没有她的日子里,这一爹一娘是怎么过来的。爹爹虽说有俸银禄米,却只够一家人的嚼用,这么大的府邸,要维持基本的排场,给下人的赏赐,同僚的应酬,妇人圈的交际,给她娘的零花钱……根本就不够啊,宝华再怎么会经营,也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又没有得力的长辈指点,捣鼓来捣鼓去只剩三个经营文房四宝的铺子还在赚钱,后来她又开了个书局,写写话本子再印出来卖。好在宝华饱读诗书,文笔尚不错,对常出没于后花园的千金小姐的日常又有深刻的生活体验,书局成了四个铺子里盈利最多的一个。
送走了爹爹,宝华两眼放空,一只手无意思地从抽屉里拿出算盘,叮叮当当地拨着算珠。写了那么一大篇呢,洋洋洒洒,皇帝太爷爷能不能给发点稿费?
宋之廉是文盲出身,小时候跟着他老娘看戏文,皇帝都是爷爷,时间长了也改不过来。这样按辈分来算,宝华的确是得管皇帝叫太爷爷。
太爷爷啊太爷爷,您没事别赏赐什么香炉古画,不能吃不能用的,赏点真金白银行不行?
南书房里,宋大人腰杆挺得笔直,头抬得老高,活灵活现一只斗赢了的大公鸡。
文少白和皇帝对视了一眼,朝宋之廉拱拱手:“大人真知灼见,晚生佩服,宋大人所言捞泥筑堤一法,实在妙极。只不过眼下洪水泛滥,灾情告急,实在不是应急之法,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宋之廉得意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直直愣在当下,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高见,什么高见,高什么见?
皇帝见了,以为他来了灵感不敢说,和蔼地鼓励道,“是啊,一看就知道爱卿回去做了不少功课,你说的法子,从长远来看倒是不错,若在平时倒也不妨一试,只是眼下……看样子老大人这两天翻阅了不少卷宗吧,说说看眼下有什么好法子没?”
乖囡啊乖囡,你这是坑爹啊。
宋之廉也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南书房的,就只记得文少白弓着腰吃吃笑的背影和皇帝爷爷一脸纠结的精彩表情。笑什么笑,状元郎了不起呀,想当年你宋爷爷打马沙场的时候,你指不定兜着尿布在哪个旮旯里拉口水丝儿呢。
等等,状元郎?
好像错过了什么?
宋大人这回是来了真灵感,结结实实挡在南书房门口思考状元郎这三个字究竟引起了他的什么遐思。皇帝爷爷则看着爬过宋之廉宽大壮硕的身板好不容易溜进来的半寸阳光,面前摆着满篇漂亮的簪花小楷,陷入沉思。
文少白回府的时候,梨子正坐在书房门口,脖子抻得老长,望眼欲穿好像一块望夫石。
“少爷你回来啦!”文少白刚跨进小院,离书房尚有百步,只见一道嫩黄色的影子破风而来,带着淡淡的香甜味道,肺腑盈满。
“这么急着等少爷回来?”
“嗯嗯,少爷你快来。”梨子表功心切,拉着文少白一只胳膊就往书房里走,“今天您不在,我去找了翠柳,翠柳带我见了襄王爷家的厨娘王大婶,王大婶早年跟江南的面点师傅学艺,那面点师傅早年又学过一道西域的蛋奶酥,您不知道,那个味道,嗯——很奇特,我特地做给您尝尝。”
文少白晕头晕脑地被梨子拉着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按在了书房的椅子上,右手拿着银勺,嘴里塞了半块糕,刚才被梨子拉着的胳膊还残留着淡淡的触感,他想揉一揉,发现左手端着一罐红彤彤黏糊糊的东西。
“这是什么?”
“樱桃酱,配点心吃的,这也是襄王爷府里王大婶早年的师傅……”
文少白摆了摆手制止了梨子的长篇长论,意犹未尽的梨子耸了耸肩,一脸期待地等着文少白享用她的大作然后给予她深刻的表扬。
啊呜,少爷张开了血盆大口——
吭哧吭哧,少爷嚼了两下——
咕嘟,吞下去了——
“怎么样怎么样,翠柳都夸我做得好吃来着……”
文少白思索了片刻,接着满桌子急着找什么东西,奈何他左手勺右手罐,好不容易把那一口甜腻咽下去,艰难地开口问梨子要茶。
梨子倒了杯茶,不好意思地看着文少白,半晌才小声地开口:“少爷不喜欢吗?。
“少爷喜欢清淡点的,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小姑娘吃吧。”文少白顺手把自己吃了半块的点心塞进梨子嘴里,还划了下她的脸蛋。
梨子呆愣在当场,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清风微拂,屋里的沙漏发出轻轻的声响,梨子的心像擂鼓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文少白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面前鲜艳欲滴的梨子,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