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山城琐事 ...
-
小椿最近有些郁闷,因为他觉得自家少爷对那个苏青竹有点太好了,好得连他都有些吃醋,而且少爷看他的眼神也不同寻常,按说苏青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能有什么好看的,可少爷有时候总望着他的身影出神,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害他三天两头就要看见这样的场景,比如说——
一开始是这样的:
“青竹,你脸上有脏东西。”陆晋贤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擦,苏青竹躲闪不及,被陆县令捧着脸轻轻地擦了几下,苏青竹愣住了,满是菜色的脸更青了,上头还留着陆晋贤手指粗糙的余温,只觉得陆晋贤这人大概有多管闲事的毛病,连别人脸上沾的饭粒都不放过。
三天两头如是之后,苏青竹每天晨起不得不洗三次面,再像女子一般从铜镜中仔细端详一番,确定脸上什么东西都不沾上才敢出门,免得陆大人又借机把手伸过来。
后来是这样:
“青竹,你是不是不会束发,披头散发有失礼节,我来帮你梳头。”苏青竹躲闪不及,奈何一头乱发落入了陆大人的魔爪,挣扎不脱,只能望着小椿龇牙咧嘴地问:“陆大人还有这癖好?”
小椿半是气恼半是好笑,摇了摇头,天知道,他家少爷何曾亲手伺候过别人,这可是未来夫人才能有的待遇,偏偏被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占了便宜。
于是苏青竹每天晨起又只好不情不愿笨手笨脚地梳好发髻,免得陆大人再有借口对他动手动脚,陆大人梳头时不知轻重,总是要把他那满头乱发扒拉下一小把才肯罢休,他原本头发就不甚浓密,十分担心被揪出一片光明顶,那场面简直就如同受刑。
“青竹,你为何每次日上三竿才起,你每天日落而睡,睡得未免太多了些,睡得太多容易痴傻。”苏青竹甫一睁眼,便看到陆县令那张放大版的脸,再看自己四仰八叉衣冠不整的模样,吓得立马清醒,可不知为何,即便是门窗都锁得死死的,对方还是有办法在第二天晌午自自己床边准时出现,为避免惊吓过度,苏青竹只能挣扎着提早一个时辰起来,一开始每天都哈欠连天,后来渐渐习惯了,人反倒也显得精神了。
“青竹,你为何只吃肉不吃菜?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如此挑食,你若一直如此,我只能吩咐厨房一顿荤一顿素了。”小椿和苏青竹同时被这个提议吓到,小椿一记眼刀瞬间飞向苏青竹,展示他令人生畏的威胁,苏青竹只能面色惨淡地夹起一根菜心,像服毒自尽一般塞入嘴中,陆县令便满意地点头。
“青竹,你为何又把我替你做的新衣拿去当铺当了?你手头缺钱吗?”苏青竹正想点头答应,心想这样陆县令大约便会记得发俸禄了,谁知陆大人抿了抿唇:“衣服你既然当了,那便把当来的钱还我吧。”
苏青竹:“……”陆晋贤果然还没有精神失常。
从此陆县令赐的衣服他第二天就赶紧穿在身上,生怕人收了回去。
如此,白驹过隙,日子过去数月有余。苏青竹就像是一个满是泥污的莲藕脱胎换骨,渐渐褪去一身的污垢,开出了亭亭玉立的莲花,县衙里的人天天看着他的变化,完全不敢相信这个邋邋遢遢的人原来竟有这样一副好面相,除了面貌还有些苍白羸弱之外,竟是个赏心悦目的佳公子。
小椿最不满意苏青竹这样的蜕变,他原本觉得苏青竹这样一幅邋遢模样配不上自家少爷的赏识,结果人愣是一步步蜕变成自己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怎么想都心里不舒坦。
有一天,陆大人吃着早饭,突然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一直盯着苏青竹的脸。
苏青竹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抹了一把脸唯恐上面又沾了什么脏东西,就这样一个目不转睛地看,一个困窘不堪地躲,苏青竹再也受不了陆晋贤的视线,便问道:“陆大人是又发现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了?”
陆晋贤这才咳了一下,捞起粥碗胡乱扒拉了两口,才喃喃道:“没想到,你长得挺好看。”小椿一口粥登时喷了出来,全数喷在苏青竹脸上,他家少爷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得了那种叫“断袖之癖”的怪病,他居然还夸这个姓苏的好看,虽然他现在是比以前那副鬼样子好看多了,可是他家少爷刚才为什么对着一个男人红了脸?!不行,他不能辜负老爷夫人的重托,少爷是要为陆家传宗接代的人,看上谁也不能看上男人,看上男人也不能看上这个苏青竹,他以后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挡在两个人中间,千万不能让少爷越陷越深。
小椿心中已经上演了千万篇棒打鸳鸯的戏码,两位当事人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小椿其实不解,有一回便问了陆晋贤:“苏青竹他占着主簿的职位,却成天什么事也不干,少爷你为何还对他这么好?”
陆县令却笑了笑,避重就轻:“不妨事,反正我也不准备给他发俸禄。”苏青竹要是知道陆晋贤心里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必定要气得跳脚。
那日闲人苏青竹从外头晃荡了一圈回来,正看见一个老婆子鬼鬼祟祟朝县衙里头张望,苏青竹上前一拍老婆子佝偻的背,吓得王二婆差点三魂去了七窍。
“你是谁啊,好端端的干嘛吓老婆子。”王二婆抚着胸口,没好气地说道。
苏青竹朗朗一笑:“二婆,你痴~呆啦,连我都不认识?”
实在是不怪王二婆眼力不好,此时的苏青竹跟原先寄住在县衙里饿得皮包骨头的苏青竹哪还能看出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人衣着虽然不甚华丽,却素雅整洁,面目温润俊秀,眉目无瑕如丹青圣手亲笔描摹而成,一头丝绸般的乌发在头顶以素色发带扎成一束,好一个英俊公子。
“是我,青竹啊。”
王二婆还不肯信,但这一把声音别无二致,且知道身份后再回头细看,还是能看到些微相像的轮廓,当即差点惊掉了下巴:“你怎、怎的变了副模样。”
苏青竹日日看着自己,倒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在县衙吃得好穿得好,人倒是胖了不少,便转而问道:“二婆今日有事而来?”
王二婆原先觉得苏青竹未免太过落魄,有点瞧不上他,现在看他摇身一变母鸡变凤凰,顿时心里头就有些后悔,现下陆县令政绩显赫,想要结交攀附的人家不胜枚举,偏偏她家丫丫输在年纪大了一些,可不让王二婆愁白了头发,想当初要是自己有几分眼力,把女儿许给这苏青竹,不也是捡了个大便宜吗?青竹在县衙当差,也算是个官老爷,人都要敬重几分的,说出去多有面子。
二婆心思一转,本来打算来这里找苏青竹帮忙在陆县令跟前替丫丫美言两句的,现在突然觉得朝苏青竹下手更有把握,当即说道:“青竹啊,二婆许久不见你,真是想念的紧,什么时候有空来我们家吃饭啊,我给你炖老母鸡吃。”
苏青竹被王二婆突然间客气亲切的语气刺激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到:“二婆你不是吃错药了吧?请我吃饭?还炖鸡?”
王二婆被他一脸痞笑激得上火,道:“小崽子,对你客气你还不领情,二婆虽然嘴皮子不那么好听,对你小子哪里怠慢了,要不是我,你早就饿死了。”
“是是是,二婆救命之恩青竹没齿难忘,您女儿就跟我亲姐一样。”苏青竹哪里不知道王二婆心里打的如意算盘,赶紧将自己撇出是非之外,爽快地将陆晋贤出卖了,“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陆县令现在很器重我,我说什么他都会听的,我一定撺掇他早日把丫丫姐娶进门。”
王二婆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立刻笑开了一朵菊~花,一下下拍着苏青竹的肩膀,客客气气道:“好好好,有你办事,二婆放心,放心!”
苏青竹一脚跨进县衙,迎面扫来一阵灰,呛了他满头满脸。
“呦,米虫回来啦。”小椿拿着扫把,一下一下把尘土往苏青竹身上掸,冷嘲热讽道,他是替自家少爷不平,少爷他心地善良,定是看他可怜才百般照顾,谁知道这个人也不知道知恩图报,还是整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正事不干,真是脸皮厚如城墙,说他是米虫还是抬举他了。
苏青竹对小椿的话丝毫不以为意,也是早就习惯了小椿冷飕飕的说话方式,只顾着跳着脚躲开他的扫把,他越是躲,小椿越是追得来劲。
陆晋贤办了一天公务,颇为疲乏,便闲步庭中,见苏青竹与小椿两人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像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似的,只觉这样的山城生活恬淡宁静,远离尘世喧嚣和勾心斗角,确能休养生息,怪不得古有采菊东篱,纵情山水的佳话,若是此生没有壮志情怀,在这山城县衙之中无波无澜地度过下半生,或许也算是一件乐事,只是,男儿终究当有凌云志,让他一辈子拘在这里,他也不会甘心。
“咦?”苏青竹跑着跑着,突然驻足不动了,指着庭前一截丑陋枯木,愣了片刻道:“发芽了。”
“什么?在哪里?”小椿也好奇地凑上前去,这县衙里头一堆死木,枯燥无聊得很,到晚上树影弯曲狰狞还让人毛骨悚然,小椿早就觉得沉闷,如今看到这朽木上头突然冒出一朵新鲜嫩绿的新芽,那样秀美而脆弱,又有坚韧不拔的性情,自是喜不自禁,县衙里头的下人也争相过来观看,竟仿佛比昙花一现还要弥足珍贵,一边说道这是天佑青昌,神佛显灵。
苏青竹从人堆里退了出来,走到陆晋贤的身侧,收起方才一脸嬉闹的表情,垂手而立:“恭喜陆大人。”
陆晋贤目光平静望向前方,对下人三言两语的恭维显然并没有过分喜悦:“何喜之有。”
“恭喜陆大人,不日便将鲲鹏展翅。”苏青竹也随着陆晋贤的目光遥望远方层叠山峦,此话竟像是思虑邈远,喃喃自语一般。
陆晋贤转头看着苏青竹的侧颜,此人身上疑团重重,但纵然是他有心去探究,却总是不能剥开一分。明明是这样一个日月宝华也为之失色的人物,为何会甘心寄居在这山林野地,任俗世红尘堆积一身厚厚的尘垢?
他从一开始是好奇,再接着是一种浓重的悲伤,后来,这种情绪又变得捉摸不定,两人谈不上主仆,也不算是朋友,更称不上知己,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陆大人尚且还不能分辨这种模糊不清的情愫,只是想着若是自己走了,两人就此分别,竟有些依依不舍。
一时之间,死树发芽的事便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迅速播散至大街小巷,县民都说是陆县令福至心灵,感化外物,以致于枯木逢春,置于死地而重生。
几日后,通往青昌县的官道上马蹄急急而来,使臣一骑风尘仆仆来到县衙,带来圣上旨意,召陆晋贤入京,封通政司参议,官拜正五品。
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使臣领了赏银前脚刚走,小椿早已欢天喜地地把行李收拾妥当,跑到苏青竹门外叉着腰气焰嚣张:“我们家少爷就要离开此地了,以后咱们也没机会再见了,你以后勤快点,免得新来的县令看你不顺眼又将你赶出去。”
苏青竹当时正闷头睡午觉,小椿的大嗓门一下子就把他吓得从周公好梦中惊醒。
小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便接着说道:“你也不要想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们,在这里养你一个闲人没什么大碍,但到了京城可不行了,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少爷未免要被人说闲话,到时候少爷要是仕途有所动荡,便是你的不是了。”
苏青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他睡得极沉,醒来也比常人要多花一番功夫才能恢复清醒,小椿以为他这模样是听了自己的话之后垂头丧气,其实他只道是耳边嗡嗡作响,完全没有听清小椿说了什么。
倒是门外刚来的陆晋贤把这话听了听个十成十,一脸责备地瞧着小椿,瞧得小椿脸上泛出一抹红晕。
待苏青竹醒透了,从床~上翻了起来,回过神来知道陆晋贤这是要升官发财了,连忙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谄媚模样,还客气地给陆大人倒茶。
“青竹,你跟我一起走吧。”陆晋贤此言一出,不要说是小椿,连苏青竹都有些惊讶,道:“陆大人,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做不来事的,你还是放我在这小地方当个自由自在小虾米得了。”
小椿忙接口:“就是啊,少爷,皇上虽然升了您的官,可是这七王爷还虎视眈眈着呢,不能有丝毫差错被抓~住把柄,您身边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就行了。”
陆晋贤不为所动,对着苏青竹道:“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一起上京,到时候我在圣上那里替你谋个一官半职,也比待在这里好,你不是平庸之辈,为何要妄自菲薄不思进取?”
苏青竹白眼一翻,知道陆大人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教导孔孟仁义,连忙止住话头,换了个话题:“陆大人在青昌县时日不长,尚没有机会遍游山川溪流,五里之外有一座黑背山,山上怪石嶙峋,千姿百态,实乃观赏圣地,既然大人不日就要上京离开此地,不如明日一同前去?”
陆晋贤折扇一摇,也由着他避重就轻,道:“好,既来此地,好歹也将此地名胜风光尽揽,将来未必能得空重游,留个纪念也是好的。”
“那好,明日辰时,黑背山脚下孤芳亭一会。”
小椿见苏青竹笑得诡诘,满腹狐疑,但陆晋贤却不疑有他,也不问为何不同行出发,而要在山脚下相会,摇着扇子继续去处理公文去了。
第二天辰时,陆晋贤依约而至,却见孤芳亭四下无人,只是庭中石桌上摆着一桌残局,棋枰之上玉子通透,黑白分明,黑子局面霸道,将白子层层围截,隐隐有暴风骤雨席卷之势,置身其中,仿佛四面楚歌,哀声遍布,令人压抑憋闷不已,陆晋贤却一刻未顿,随意拿起一枚白字在黑白间落下,只是这一颗棋子,白子棋面便如妙手回春一般一反败势,反将黑子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耳边忽有鼓掌之声,只听一道妙语仙音传来:“陆大人文武双全,才华过人,原来棋艺也是不同凡响。”一袭水绿色素裙的女子缓缓走来,那女子面目姣好,身上没有多余的首饰,手中一柄长剑,倒是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不是王卉又是谁,王卉本就长相不差,原本是男子装扮,今日换了一身素裙,更加是光彩夺目。
“青竹呢?”陆晋贤眉头不露声色地微微一皱。
王卉嫣然一笑,容色妩媚,天知道她摆出这样的表情耗费了多少力气:“青竹早上差人带话给我,说今日有事来不了了,我们不必等他。”王卉顿了顿,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接着说道,“小女子对陆大人倾慕有佳,听闻陆大人不日就要离开青昌县上京,可否带小女子一同上路,小女子虽无姿色,手脚却是勤快,大人身边没有侍女,男人总不如我们女人心细的。”
这番话便是婉转地要自许身家的意思了,而且还表明她并没有做正妻的野心,即便是做妾也无妨的意思。
拜苏青竹成日念叨所赐,陆晋贤现在对王卉唯恐避之不及,亏她还好意思说女子心细,就她那比爷们还粗的性情,再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突然装出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违和。
一般人都以为年至廿八尚未婚配的女子必定是又老又丑的,可王卉不然,这样模样出众的姑娘,就这等容貌,若能安安分分在家相夫教子,别说在青昌县奇货可居,就算是到了京城,也属上等,怕也是眼高于顶,不轻易许人的:“王姑娘,我此番进京前途未卜,姑娘跟着我不仅要吃苦,更有可能有性命之虞,我怎能陷姑娘于险境。”
王卉又是清脆一笑,得意道:“那就更好了,我正觉得在这里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聊了,我的身手你也知道,一般人奈何我不得。”
陆晋贤有些头大,正想着怎么拒绝。
“我若是能让青竹与我们一同上路,陆大人是否就能答应让小女子随侍左右?”王卉古灵精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了几圈,也不知道怎么就猜到了陆晋贤的心思。
“你如何知道青竹会答应……”陆晋贤有些诧异,但这么说话便是松了口了。
“一言为定。”不待他问完,王卉便自作主张定下了此事,心情一好,身姿也如脱兔一般灵动,一蹦一跳地往山上走,陆晋贤原本兴致恹恹,这回听了王卉的话,心中竟然隐隐有所期待,心情也似这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一般缤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