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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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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莫慌,”许则不知何时走到了身旁,用他沉稳的嗓音安慰着,“他们一路带着法器,应当是要少爷再去驱鬼。”
他的声音刚一响起,沈仲舒心里便定了几分,再听他缓缓道来,确是很有道理,这才放了心,只觉脖子后头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冷汗。
他不禁想起牢房里的那个奇奇怪怪的老道人,好像甚么都知道,却甚么都不肯说。大抵高人总喜欢卖弄玄虚,沈仲舒被吊着胃口,恨得牙痒痒,又燃起了修习相术的念头,倘若自己能精通命理,立时便知此行吉凶,方才又何必那般惊慌,叫许则看了笑话。
“走罢。”许则不去理会兀自倒在地下的捕快,尚书府还是得去,只不过是由他护着少爷而非遭人胁迫。
待走得远些了,沈仲舒才问:“你不怕得罪官府?殴打朝廷命官,可是要吃官司的。”
许则却打趣道:“有堂堂沈公子撑腰,我怕甚么。”他总不能照实说因为心上人被欺负才一时失去了理智罢。
“原来你是拿我当挡箭牌,”沈仲舒说,“你倒过足了官瘾,倘若追究起来,我又得去牢房里呆上几日。”他好像有几分怒意,脚步不自觉地走快了些。
许则急忙赶上,“少爷,是我思虑不周。”
他原以为少爷是生了气,谁想他回过头来,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笑脸,嘴里还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如何?”
许则自然答允,只见沈仲舒故意凑近了,还压低声音问:“你之前在牢里说,沈家有相术命理之学,可是真话?”
他生怕外人听去,故而离得极近,许则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少爷翘起的睫毛,心头一乱,未曾多想便点了点头。
沈仲舒满意地回过身,竟一路小跑起来。
“少爷?”许则身形高大,三两步便超过了他,却不知少爷为何忽然这般急促。
“咱们快去把鬼抓了,”沈仲舒欣喜若狂,好似父亲的下落马上便能出现在眼前一般,“我好回去练功。”
“少爷莫非已记起了捉鬼的要诀?”
许则的话如同当头淋下的一盆冷水,沈仲舒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登时化作一缕青烟,他赖在原地,活像根焉了的黄瓜。
这回两个人都静下了心,许则将目光从少爷的脸上挪开,方才的情景不断地回闪,他奇怪的是,少爷那假意发怒,再套问相术一事,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得了癔症之人能做出来的。
他从前与少爷有过不少匪夷所思的经历,此时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念头,就如同黄大人的遭遇一般,有只恶鬼正附于少爷身上,妄图占有他的肉身之余,还觊觎沈家的道法天书。
就算再深的秘密,许则都可以细细调查,却无法接受少爷为恶鬼所害,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去瓶塞,反过来倒在手掌之上,瓶口便缓缓地流出淡绿色的液体。
“这是甚么?”沈仲舒发现了许则的异样,很快便被他掌间那奇怪的液体吸引了去,他俯下身,使劲地吸了吸鼻子,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好你个许则,偷偷藏了这么个法宝。”
许则见他想要伸手来拿,不知为何忽的将手一缩,五指弯曲起来合上了手掌,口里不由自主地喊了句“小心”。
他清楚地知道,这瓶中的液体乃是柚叶浸泡于牛泪中七七四十九天后碾磨而成,若是鬼魂碰触,便会现出原形,有如黄大人那般发起狂来。
自己难道对这恶鬼起了恻隐之心?当许则再去瞧少爷时,深深地肯定了这个绝不应该出现的念头,现在的少爷虽然好吃懒做,却是那么地讨人欢喜,每一举一动都足以让自己回味半晌。
可真正的少爷身处危难当中,怎可为了一己私情而罔顾护卫之责?许则把心一横,正要将掌中柚液洒出,忽觉手里一空,原来是瓷瓶被沈仲舒夺了过去,忙借机说:“此乃少爷从前炼制的柚液,涂抹于眼皮上时,鬼怪便无所遁形。”
沈仲舒想起会瞧见满眼的妖魔鬼怪,免不得有些犹豫,正踌躇着捏住瓷瓶,又听许则说:“尚书府中阴气甚重,少爷若能备上此药,至少能躲开那恶鬼的攻势。”
沈仲舒对这捉鬼一事一窍不通,对许则算是言听计从,立马便用手指沾了些,再往眼皮上轻轻刮过,顿觉神清气爽,眼睛好似倏然间明亮了许多。
他刚要将瓷瓶还给许则,却见许则忽然一把将自己揽入怀中,反复说道:“不是鬼,不是鬼……”他对少爷究竟为何变了个人兀自毫无头绪,可至少不是鬼怪作祟这最坏的缘由,便值得庆幸。
许则略微有些激动,沈仲舒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把他给推开,没好气地责骂:“你做甚么!”
许则自知失礼,可方才少爷那软软糯糯的身子着实让他不愿放开,索性又将他紧紧抱住,诓骗道:“你背后有鬼,别转头,这样它便不会来找你了。”
沈仲舒只觉背脊发凉,头皮麻麻的,好像真有个鬼贴着背走过,不自主地把脑袋塞进许则怀里,不断地问:“走了没?”
“走了,”许则远远望见捕快们出现在视线当中时才肯松手,“别怕。”他伸手去轻轻地拍了拍少爷的后背。
沈仲舒只觉脸上烫得难受,为何每次一听到鬼魂之事便这般慌张?他壮了壮胆子,在心底对自己说:“金宝,黄大人那等厉鬼不也被你降服了么?有何好惧怕的,要是再如此窝囊,活该你被恶鬼捉去。”
许则见他面上阴晴不定的,似乎在努力下一个极大的决定,越发觉得有趣,暗忖这少爷明明怕得要死,昨夜却为救自己的性命爬到黄大人身上,怎能不叫人动心。
“沈公子且走慢些,”捕快气喘吁吁地赶到,“法器还在小的这呢。”
沈仲舒微微仰头,“嗯”了一声,示意他们跟在后头,自己则与许则一道继续前行。
一行人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便可瞧见黄大人的府邸,只是与昨夜不同的是,那府衙门前站满了身披甲胄,手持长枪的宋兵,他们秩序井然,便是在这闷热的太阳底下烤着,也似石像般纹丝不动。
宋兵在边境与蒙元作战时连连败退,沈仲舒未曾亲眼目睹战事,还以为宋军与蒙元的士兵相比皆和老弱病残无二,此刻才知宋军当中也不乏硬汉,若非奸臣当道,恐怕不会落得如今这副田地。
他刚要出言激赏,忽然想起这群人就算不是贾似道的亲兵,也定是受了他的命令于此看守,方才的好感登时荡然无存,忍不住走近,低声骂了句“看门狗。”
那些离得较近的将士听了,脸上微微地抽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
尚书府大门紧闭,沈仲舒与许则耳闻西侧马蹄声响,一个身穿钢铁锁子甲的中年汉子骑于马背之上迎面而至,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他铁胄上的甲片竟仍有二十余片,看起来应是负责此事的军官。
铁盔将他的面目遮去大半,传出军队特有的严厉口吻:“丞相有令,命国师之子沈仲舒降妖伏魔。”
他又冲众人朗声道:“我等将士须恪守军规,全力相助、保护沈公子。”
大门上的锁链被他解开,沈仲舒与许则刚一踏过门槛,便听身后一声巨响,铁门又复锁上,除了替他们看持法器的走卒,府中空无他人。沈仲舒啐了一口,美其名曰保护,其实不就是又把自己当成了囚犯,没完成任务之前是别想出去了。
“沈公子若有甚么需要,尽管与小人说便是。”
沈仲舒见说话的走卒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披轻甲,连个像样的头盔也没有,看来在军中没有甚么地位,不然也不会派他进来做这个不讨好又随时有性命之忧的差事。
可他脸上却笑呵呵的,未见到半点惧意,沈仲舒不禁问道:“你叫甚么?这里有鬼,你不怕么?”
那小卒回道:“小人是禁军神卫营步兵都执旗使候二,不瞒沈公子说,小人我最喜神怪之说,这回得亏了他们都不敢来,小人才有机会得见沈公子的英姿。”
难怪这人瘦瘦小小的,却能拿得动这么些法器,原来是抗旗子的,沈仲舒被他奉承得得意洋洋,不过昨夜三番两次的失态,这回也不免担心自己等会的表现会让这小卒大失所望,只得诓骗道:“候二,你道行尚浅,一会鬼怪出来,你可得躲远远的,莫要靠近。”
听见“鬼怪”二字,候二面露喜色,却不敢唐突了沈天师作法,连连点头,又听许则说:“候兄弟,我家少爷开坛作法需要几样要紧的物事,你且去寻些来罢。”
候二忙问:“是甚么?”
许则道:“鬼魂最喜三物,坟头泥、檀香与生肉,这檀香少爷业已备下,而那坟头泥和生肉却是需劳烦候老弟了。”
候二虽是云里雾里,却异常的兴奋,追问道:“可有甚么讲究?”
“鸡属阴性,若候老弟能取来新鲜的云英鸡肉,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许则微笑着解释。
沈仲舒装模作样地赞许了他几句,颔首而道:“说的不错,看来你跟我久了,这捉鬼之事也学了几分。”
候二却挠着头问:“甚么是云英鸡?”
沈仲舒忍不住说:“这你都不知道,云英鸡就是待字闺中的小母鸡,此鸡阴气最重,当可引鬼怪现身。”他脑筋转得极快,很快便猜到了云英鸡的用处。
候二得了令,将怀中的法器放下,立时便出门准备去了。
沈仲舒见他乖巧伶俐,面相又算清秀,心下喜欢,不由发出了一句感叹:“他日我若扬名京师,定要收这般的徒儿。”
许则道:“少爷有此雄心甚好,不过如今时间紧迫,还请少爷快快动身。”
“急什么,候二不是还没回来么?”沈仲舒瞥了眼园子里头,这时虽是白昼,可毫无人气,反而比之昨夜愈发阴森可怖。
“其实那几样东西,少爷早备好了,”许则走近那堆法器,在里头摸索一阵,掏出个黄布包裹,布面以朱砂画有灵符的图纹,想必里头的东西是已开了光的,“倘若不趁着白日里将鬼怪降服,拖到夜晚怕是愈发难了。”
沈仲舒这才明白,他是有意支开了候二,也不知该感谢还是恼恨他这般直白地认定自己会出丑人前。
不过许则至少走在了前头,沈仲舒才觉心里不似想象中那般害怕。
他们涂上了柚液,除非有甚么极其隐蔽的场所,任何鬼魂都无处藏匿,许则左手的生鸡肉由于灵符的缘故,如同刚刚割下来的一般,还在往下滴血,而右手则抓起一把坟头上收集来的陈年泥沙,时不时地撒向四周。
沈仲舒跟在身后,双手捏着许则给他的三炷檀香,点燃之后,温和清新的香味弥漫开来,传到园子里的每个角落。
许则的保护,加上这檀香的功效,他心神大定,浑身都不自主地放松下来,却险些被脚畔的一块石头绊倒,愤愤地用力踢开,竟瞧见带起的泥分明是暗红色的,而地面的泥土这一翻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