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晴朗》渔南风

15、新年快乐

　　锦城是阳光明媚，但是相距一个小时车程的这里却是阴天。铅色凌重的乌云会就这样漂浮这个季节，冷风刮来，易宁急切地按照走得这条很熟很熟的路线，空荡的无人也无车，在新区的柏油路边转动着的发电旋下走到那片白色外墙的居住区。拐弯走到那栋自己每周都来的房前，拿出钥匙开了门——即将到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都会在这里度过。
　　在这里无疑是枯燥和烦闷的，小孩子的吵闹声，笑声和哭声摔坏东西，玻璃杯或者其他什么不明物体掉到地面的清脆响声成功地让易宁从此对小孩子有一种惧怕性。她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讨厌小孩，很讨厌，而不仅仅是不喜欢。看见小孩她会下意识地移开，他们一哭她就想死。幸好这里已经只有两个，另外两个至少不会这么胡来胡闹。
　　易宁每天只需要在他们所有人都起床之前起床，就是自己不能做最后最晚一个下楼的人，然后打扫卫生，洗洗那几个小孩的衣服，或者刷碗洗盘子，到了中午一大桌人吃完之后再收拾干净，其实这些事情以前她都不用做的。易宁讨厌做任何家务。一切弄好之后她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也无非就是看书，在自己的房间发呆睡觉。她感到可以称作幸运的是那个她叫做舅妈的女人不会让她做饭，只是做一点点家务而已，自己还可以接受。况且，在寄人篱下的情况下还想一无所做是不太可能的，她也宁愿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换取她舅妈的嘴皮子消停。
　　易宁不善言辞，这一点她是最清楚的。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她不喜欢漫无止境的攀谈和闲聊，一切滔滔不绝的话题到了她这里就都可以变成三言两语。但是除了自己愿意说话的郁乔和辛微生。嗯，好像还有个每次都让她对上好多话的晋宣臣。因为她大多是不愿意说。
　　在这里也是，她除了必须的问题，比如洗衣服在哪，窗帘要不要洗，吃剩的菜要不要倒掉，还有每天她舅舅和舅妈出去及回来问候一声，就不会有太多话可说，偶尔他们会问起她的学校已经学习，但这都是饭桌上他们已经找不到话题时的随口一提，她的一句“还行。”就可以回答刚才的一长串提问。
　　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没有任何改变，这原本是易宁最想要的状态，但现在到了极限后又怀念起那些每天变化无常的日子来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等过年。的确这是寒假里最重大的一件事情了。在这栋房子里面感觉不到冷，易宁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走出这栋两层的小楼了。但她在窗户前还能看见远处的转动着风力发电的三叶桨，以及一成不变的天空。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几个小孩闹够了就会安静。
　　在小孩子的新衣服和房子里越来越多的年货上可以看出春节即至。这个离开杜连如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再次讨厌过年的感觉。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了。红色，永远是红色。门框两旁的对联，小孩子的衣服，洒满地的鞭炮碎片，高高挂起的灯笼，各种糖果……全世界都是红色。让人喘不过气来。在别人眼里这是喜庆是欢乐，但是在易宁看来就是无尽的喧嚣与吵闹。这不是从小就有的想法。人的每一种直觉都是有依据的。就好比小的时候第一次吃猪肝，那种猪肝特有的奇怪味道瞬间让你无所适从，你马上把它吐了出来，结果大人告诉你，小孩子不应该挑食，而且猪肝是补血的，很有营养所以你应该吃下去。小小的你不知道如何判断，但是在你看来那个红红的东西就是恶心就是难吃却还要吃。后来长大，小时候被压迫的感觉和舌头上仍然会回忆起来的味觉始终存在，挥之不去，每一种东西都有不同的做法，但是就算那种东西做得如何美味如何好吃你都不会再看一眼了。因为你已经将它狠狠地定义为讨厌的最不喜欢的东西了。
　　易宁不知道是从具体的那一年开始有这种讨厌过年的想法的。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那时候她才跟着杜连如来到出租屋小巷没两年，当然还有那个杜连如后来的男人。每当过年，不，应该是寒假，在小孩子心中寒假一道就意味着春节不久了。小孩子们打着胆子在窄窄的小巷里面放鞭炮放炮仗，扔掉一个在远处之后捂着耳朵迅速跑开，然后就回听见小孩那种特有的笑声和尖叫。他们从爸妈那里软磨硬泡得来的零花钱就被他们拿来去巷口的小卖部里面买几包麻辣的零食，封面有着白雪公主或者喜羊羊的三无食品，当然必不可少的是炮仗，五毛钱一小盒，所以他们很小心很珍惜着慎重点燃每一颗小炮仗。那种喜悦和满足是易宁很少感受到的。她害怕炮仗的爆炸声，每次走过都会迅速跑开。但是那群小孩看到越是胆小的人就越是要吓唬。于是易宁在几次被突然扔到身边的劈啪声下了一大跳之后就得出一个一定要远离那群小孩的经验了。小巷里的小贩在春节前后是工作热情最高的时段，生意是一年中最火的。小贩们更无闲暇来管小孩，赚钱多的一天就会有好心情给他们更多的零花钱，孩子们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需要不停哼唧，冒着被厌烦地打一顿的危险去要钱了。而平时要被惩罚的错误在这个时候都可以被原谅和忽视，大过年的闹什么。所以这个时候大人开心小孩也开心，于是的人都爱过年。放在箱底被沉默了一整年的最被看重的衣物也被重新翻找出来。还能找到当时放它进去的情绪和想法，小心翼翼的，要到重要的日子才拿出来穿的。做了一整年的生意，在街边和城管又玩猫和老鼠的周旋游戏一年了，这一年孩子上学用了多少钱，借给某个亲戚几百还没有还，还有换掉陈旧腐朽的水果摊的小推车又花掉多少钱，这些帐都是要在年关这一边的时候需要仔仔细细地算的。出租小巷的公共水池边一到傍晚就挤满了人，妇女们一边洗菜一边高声聊天，聊谁家最近的生意怎样聊过年要卖的年货。热情高涨，拥挤嘈杂。杜连如偶尔下班那早的时候也会和她们一样聊天闲谈。在那些时候，杜连如也是热情和畅谈的。
　　就像数着倒计时过年一样，腊月二十几的时候人心沸腾，街上越来越即，小孩越来越闹。但是易宁只爱在家或者去广场边上的书店。很多时候都是跟家住在巷口的一个和她同年出生的女孩一起去。两人都不爱讲话，她们是怎么认识的易宁记不住了，好像是凭着同龄人的直觉，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人都会比其他年龄阶段的要亲近些的缘故，她们偶尔会遇见，都会笑一下点头，别无其他的再多的动作。
　　后来就一起去书店去广场。静静地在书店窗边的沙发上坐着看书，里面的环境优雅舒适，很有古典的气息，原木的长长书桌，古香古色的雕花窗，温暖的灯光，一切都是易宁喜欢的样子。易宁那时就在想，以后自己有钱了也开一家这样的书店吧，多好。书店还有一个咖啡小屋可以喝咖啡，但是易宁从来都不敢去，因为一杯咖啡就会花掉好些钱吧，据她推测。所以她们整个早上或者整个下午，都自己看自己的，不打扰不说话。但是自从去了锦城之后的好多年里，易宁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和她一样安安静静的女生。再次见到的时候易宁已经不记得她叫什么了。
　　那些日子是除了希望杜连如拿更多的工资和她们不要再吵架之外再无其他要求的日子。平淡得可以让人疯掉的日子。但就是这样的日子养成了易宁不喜欢追逐不喜欢复杂的性子。那些时间里，过年的时候杜连如会做好多好多的好吃的。杜连如的厨艺很好，能做得一手好菜。
　　在别人家的烟火鞭炮里，在覃苔市的欢庆里，在最大广场每年大年三十都会举行的烟火晚会里，三个人坐在桌边平平静静地吃完一顿年夜饭。原本狭窄的小巷里充满了硫磺味，善于制造热闹的人们壮着胆子在里面点燃长串的鞭炮，噼里啪啦爆炸响开后，火光四溢，最里面还传来被人的声音掩盖的回声。没有人会怀疑要是鞭炮惹燃旁边做木板生意那家人堆在楼梯间的不多的存货后，或者火花碰到行错交叉，杂乱如麻一圈一圈重叠在一起并不知通向谁家的电线之后，这里即将被烧成灰烬，但是冒险，特别是在节气里的冒险向来都是人们爱做的事情。
　　满满的一大桌盛宴对于易宁他们三个人来说实在太多了，他们还解决不完三分之一。沉默不多话的饭桌上杜连如偶尔会给易宁将哪个菜做失败了哪个菜超出预料的成功，但是很快就只剩下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和电视的响声。慢慢地吃完后也许会在那台三十寸大的电视机前面看联欢晚会，听着主持人每年不变的客套台词和祝贺。糖果和瓜子是只有易宁一个人爱吃的，杜连如只为她买的。易宁有两年是拉着杜连如去外边看烟火表演。
　　覃苔市盛大的烟火表演在过年的前几天就会在晚报上登出来。大大的广场上安装好冲击力极强的爆竹。之后封掉广场，大年三十晚上再封掉广场附近的几条大道，上面挤满了观众和行人，到了吃完年夜饭的七点半，一发一发冲出地面几十米的爆竹如一声惊雷响破，上升到空中，与附近几十层大楼的一半位置，带着地面的人群欢呼在空中爆炸成颜色多彩的图案迅速降落，消失不见，接着又是一声一声，震耳欲聋，满街弥漫着的硫磺味道让人在感受新年的气氛之中有种感动想哭的冲动。覃苔市的电视台还会直播这个持续到午夜十二点钟的烟火盛宴的整个过程。在回去的路上发现在很远很远的空旷地，在没有遮挡的几栋大楼之间的空隙里也能够看到烟火之后，易宁就失去兴趣了。报道还说在郊区也能够看得见。万家灯火彻夜通明，万物整夜不眠。覃苔市的车水马龙和万家灯火在午夜钟声响过后还在沸腾着。
　　快要十二点的时候，看着远处爆炸开来的珍珠形状的五彩烟花在黑夜中散开来，突然觉得好低矮，好小气，和广场上的烟火盛宴比起来太渺小了。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这个小区始终不及覃苔的宏大。环顾四下，都纷纷冲出划破夜空的彩色，一时间烟火四起。一定还有尖叫吧，只是太远传不到这里罢了。只有和扩散的花样步骤不同的慢半拍爆炸声，在一片明亮中参差不齐。陆陆续续的人走到家门口的宽敞院子里点燃烟花筒，让小孩走远，随着第一声爆破尖叫大喊新年快乐——
　　又是一个新年。
　　持续大概半小时的烟火爆炸和四下欢呼后，天空显现出刚刚被爆竹蹂躏过的不纯净的黑色，好久好久之后才恢复之前的漆黑。
　　新年快乐吧。
　　易宁对自己说道。之后拉上窗帘转身倒在床上，应该关灯的，但是舅妈说今天晚上不要关掉，意味着这一年都红红火火。楼下的喧闹还在继续，隔壁打麻将的声音和电视机里众星齐唱的《难忘今宵》都在一片混乱和争吵中从去年持续到今年。易宁盖上被子强迫自己睡着。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