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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暗流——口舌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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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穆屏再一次换上官服,在朝臣队伍中一同对着御座上的那个人山呼万岁。他对所谓朝堂没有印象,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暗哨几乎不上朝。
“平身。”郑毓安低沉地声音响起。这位已是中年的天子仍旧如十四年前一般紧紧攥着御座的扶手,转眼,他就要握着它到第十五年了。殷穆屏听见了他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出列跪拜,礼仪还算得体。只是身上一层官袍,莫名有些束缚拘谨之感,殷穆屏觉得很不舒服。
“殷穆屏,有人参劾你擅自在北平范阳王行宫处放火,范阳王正室火场中下落不明,可有此事。”郑毓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翼善冠下,八团龙常服中,那个瘦削的中年人有着和常人差不多的容貌,只是他眼角的皱纹以及嘴角颌下的法令看上去触目惊心,像个未老先衰的半百老头。
“启禀圣上。臣如行宫缉查人犯确有此事,但火却绝非臣及制下暗哨燃放。至于王后下落……臣失察。”殷穆屏朗声奏报。“启禀圣上!臣不敢苟同殷大人言辞!”紧接着一声奏报从群臣队伍的前端响起,中气十足咄咄逼人,一个一身大红狮子补服的官员出列。殷穆屏顿时觉得一头热血直冲脑门,指甲几乎剜破掌心皮肉——宋星展!
宋星展什么时候进的京?弹劾是他上的还是他们这个集团的作品?殷穆屏瞬间觉得脑海了思绪万千,可这是朝廷,容不得他走神,宋星展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必须细听。
“圣上,北平府的奏报中字字分明,殷穆屏先是谎称奉皇命搜查一个女戏子,声称她是钦命要犯,在北平各处衙门搜捕不得转而搜查王府行宫。行宫由布政使魏俞通暂管,殷穆屏却支开此人进宫搜查,而后火起,王宫中烧伤烧死数十名内侍,他殷穆屏——”宋星展说着扭过头望了殷穆屏一眼,“——却全身而退。凡此种种,殷穆屏刚刚所谓失职一论,怕是站不住脚吧!”
“宋大人差异。”殷穆屏上前一步道,“臣确曾借圣上办案名义搜捕那人,但皆因魏俞通贪恋此女暗中绑架,而臣确有便宜行事之权。臣不愿触其颜面方才借此搜人,也是为了顾全朝廷命官名誉,维护圣上声誉。”先说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拍拍郑毓安马屁,殷穆屏又道,“至于说恶意纵火,敢问宋大人——”殷穆屏也扭过头冲着宋星展拖长声音反问,“殷某放下这把火,除了身败名裂,又有何益?”
“你自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还反过来问我!”宋星展厉声回复,“你有不臣之心,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当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殷穆屏冷笑,“宋大人说殷某不臣,证据何在?无凭无据,便是血口喷人了!”“你……殷穆屏,你身边有个跟班叫林应,宋某说的不错她便是当年御猎场中伏击意欲……”“住口!”郑毓安忽然大喝一声,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顿时刚刚响起几声议论碎语的朝廷鸦雀无声,殷穆屏宋星展两人双双跪地,宋星展心里打鼓不知那句触了龙颜。“不提旧事。你们接着辩。”郑毓安阴沉着脸色,坐直身子开了尊口。
“是……”宋星展刚刚起来的气焰被郑毓安一个住口打压得所剩无几,但他绝不会就成收口,“启禀圣上,殷穆屏出现于北平地界之前,在山东蓬莱一带。臣手下有实证,殷穆屏伙同一镖局,暗通倭寇恶匪!”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石破天惊,顿时列班的群臣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郑毓安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深深地挤在一起,手不由自主握紧了龙椅那张牙舞爪的手柄。
尴尬糗事不提也罢,伙同倭寇?!郑毓安的声音冷得仿佛朝堂已冰冻三尺,“有其事?殷穆屏!”这个为了权力而紧张地神经质的中年人,最爱的不过是自己的命,还有手中那个和自己性命紧紧捆在一起的龙椅宝座!触及者,格杀勿论。
想到李肃宁中毒满口鲜血的惨景,想到李秋桐胸口染血的飞镖……宋星展,你有种!你敢跟我提这茬子!“回圣上!”殷穆屏强忍着怒火回复,出口的声音却已然激愤地变了调,“宋星展口口声声言有实据,敢问何在?”殷穆屏被怒火激得浑身哆嗦,若不是张维清早已治愈了他的旧伤,他怕是在朝堂上就得气得吐出血来。殷穆屏扭头质问宋星展,“你是有活口人证,还是卷宗笔录?是内阁有过奏报,还是巡抚上过折子?没有!都没有!”他回过头看着郑毓安,“宋星展分明污蔑。不错,臣确曾于码头抓获倭寇一名,后绑缚至总兵衙门却道是上头交接无法受理。臣只得将此人暂拘禁于一所镖局中,后来,他宋星展却借职务之便,调集军队围捕镖局人众,还不经司法,擅杀镖局镖头父女……”“那两个人就是该杀!”宋星展也想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可那样总绕不开林应这个问题。当初他宋星展就是死死咬住林应这个问题不放,现在倒好,林应莫名其妙成了郑毓安的霉头,谁触动谁倒霉,那宋星展还怎么解释他杀死李肃宁父女一事?还有,两个人……提起两个人就想起那一对使铁桶的古怪乞丐,他们把自己按在污水中大肆羞辱,险些丧命不说,这份奇耻大辱却是宋星展活了二十六年从未尝过的。一股怒气也火辣辣地从宋星展心头升起,他的声音也变了调。两个人,一个青袍素银带,一个红袍玉带;一个胸背补着六品鹭鸶,一个胸背补着一品狮子;一个咬牙切齿双目泌血,一个声嘶力竭抡拳顿足。这一副剑拔弩张要打架的模样……这,这哪里还像朝堂!这哪里还有朝廷的威严!郑毓安视线中两个人渐渐模糊成一红一青两团色块,他九五之尊,也不可避免嗅到了些气氛中压抑着怒火的味道……郑毓安的脑海里,翻滚着一个沸油做底料的火锅子,一青一红两个辣椒,在锅里发出爆裂的滚沸声,油腥火辣四溢,朝堂就快成了那个火锅子了……
当啷啷……清脆而凄厉的一声,四周的哗然之声在郑毓安回过神之前就纷杂响起,一旁侍立的司礼监掌印韩建更是扯直了尖利的嗓子大喝一声,“保护皇上!”郑毓安瞪大眼睛,隔着面前侍卫层层叠叠的刀枪剑戟,他看见了殷穆屏错愕的表情,和他脚下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刃反映着丹陛上猩红毯子的色彩,仿佛染满了鲜血。“圣上!殷穆屏胆大包天,居然携利器上朝意欲谋害圣上!”宋星展不失时机地大叫。“宋星展你血口喷人!”殷穆屏接着一声大喝。
“够了!”郑毓安目光紧紧盯着地上的匕首,他不错眼神地盯着那个闪着寒光的物件,声音冷若冰霜,
“把殷穆屏押入刑部大牢,着实审问!”
“皇上!”殷穆屏失声大叫,左右臂膀已被两边的侍卫死死按住。他早已练成紫巅经内功,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肩膀后耸内力发出,瞬间两个侍卫脱手后退,险些摔倒。“皇上,臣冤枉!”
“冤不冤枉,审了便知!殷穆屏,你敢当廷拒捕?”郑毓安沉声喝问。
“臣不敢。”殷穆屏狠狠咽下一口恶气,他知道此时硬碰硬已经无能为力了,纵然自己逃得出朝堂,依宋星展的脾性,还不把姐姐还有姜亦抒他们杀得一干二净?两边的侍卫重新拘住殷穆屏,把他押出了朝堂。
就在此时在洛阳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之际,北平郊外的无忧观里,张不验正戴着副玳瑁圆边框的水晶石眼镜,细细查看葛红娇递给他的东西。确切说,是两个布偶。一个巴掌大小,用上好纻丝缝制,针脚细密做工精致,开眉画眼也是精细周道,甚至还用真人的毛发做了头茂密的头发,唯一蹊跷就是娃娃眉心画着一抹暗红带点土黄的暗沉色彩,像陈旧的血迹。另一个大小和这个无疑,但浑身上下焦黑一片,倒像块锅炉里刨出来的焦炭。张不验摇了摇头,八字眉蹙得眉头高高耸起。“张道长,这个女娃娃是从凤凰屋里发现的。听茂才和凤凰说,自从真凤凰被殷哨头救回来之后,原来假冒凤凰的那个姑娘见到真的凤凰,就一下子变成了这个东西。”葛红娇语气严肃沉重,但脸上还一直挂着她不改的笑容。“另一个,是你们溜进行宫后院从烟火废墟里找到的?”张不验指了指那个黑乎乎的布偶。葛红娇点点头,“看来……江湖上的那个传说,是真的……高家真有那巫蛊人偶的绝技……”张不验甩了下拂尘摇摇头,摘下眼镜站起身,“大嘎子,江湖传闻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墙缝间透出的阳光落在张不验颀长清癯的背影上,一袭素衣轻扬,道骨仙风尽在不言中。
“老牛鼻子,又耍什么玄乎!”葛红娇笑起来,咧嘴骂了句。张不验微微一笑,“看来范阳王是早有预谋啊。”“废话!他那老狐狸,能让自家媳妇白白去死?”葛红娇摩挲了一把指上扳指,扭头看看窗外,破烂的糊窗纸早已透风,大大小小的雪花掠了进来。
“要过年啦!”“可不,一转眼崇延八年喽!”张不验悠悠地甩着拂尘踱步出去。猛地撞见金凤凰爬到他那无忧观房顶上冲下面的刘小杉大呼小叫,“接住了啊,我跳了啊!”细碎雪花掩映中,金凤凰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分外可爱。刘小杉在地上背对她也大呼小叫,“下来下来,别给我砸死了啊!”只听地轰隆一声,金凤凰和刘小杉集体在雪地上摔了个平沙落雁,孙茂才揉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包小涵哈哈大笑。张不验心疼地瞅着被金凤凰踩掉的两块屋瓦咂牙花子,八字眉几乎竖起来了,“我的个姑奶奶们啊,你们是把贫道这道观拆了才罢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