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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年关大事记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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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雨壮在前世曾经听过一句对过年相当感性的形容话:“过年,不是一年的开始,也不是一年的结束,而是幸福的轮回。”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生活节奏的加快,生活习惯的西化,中国人觉得过年越来越缺少年味。但至少此时,在赵雨壮看来,整个木船社,整个马桥口,乃至整个高资小镇处处透着浓浓的年味,家家户户忙着装点,忙着吃食,忙着祭奠,忙着过年。
上午赵远山杀鸡宰鸭,陈喜梅烧菜做饭,赵家四姐弟将前两天断断续续没有全部叠好的锡箔和火纸要全部叠成元宝和金条。
待宰杀的两只公鸡、五只母鸡和两只母鸭早就用绳子绑好丢在水泥坪上,赵远山确定母鸡母鸭是否还能产蛋的方法就是用手探抓母鸡母鸭的腹部,如果蛋囊中没有明显的凸起,表示母鸡母鸭产蛋的可能性比较小,继续养着没有意义。
两只母鸭被赵远山强行灌下不少白酒,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将鸭灌醉据说有三个好处:第一,去毛方便;第二,鸭肉不老;第三,鸭血不腥。
赵远山提着菜刀,端出两个盛有少量菜油和食言的搪瓷盆,准备进行宰杀。将鸡鸭的脖颈处拔掉一些毛,露出皮肤,然后拧着鸡脖鸭脖,用刀一捋,倒提着鸡鸭,将鸡血鸭血分别洒入两个搪瓷盆中,接着将鸡鸭扔进大圆木盆中,最后将准备好的开水倒入大圆盆中,抓着鸡脚鸭脚将鸡鸭的全身烫透。
鸡毛没啥用处,拔下后直接扔掉,鸭毛可以换钱,拔下后装入网兜,挂在木屋外面的长钉上晾晒干。鸡屎皮【鸡内金】和鸭屎皮【鸭内金】都是中药材,也会留着,等着收这些的人来换钱。
不过,老赵家积攒下来的牙膏皮、鸭毛、鸡屎皮和鸭屎皮这些可以换钱的物件往往等不到收的人上门前,就会被赵家四姐弟用来换麦芽糖吃了,因为挑糖担子的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木船社门口逛一圈,可比收鸭毛收鸡屎皮鸭屎皮的人要勤快许多。
换麦芽糖的糖担子,一头挑的是一个木桶,里面装的麦芽糖的稠糖稀;一头挑的是一个箩筐,箩筐可以盛收来的杂物,箩筐上面是一个木格子,里面盛着一大块软麦芽糖。四姐弟去换麦芽糖时一人带一只筷子,不管是爱吃稠糖稀的还是爱吃软麦芽糖的,都可以将其绕在筷子上,然后跟棒棒糖一般舔着吃。
赵雨壮打小就贼精,在第一次换麦芽糖时,就向挑糖担的人问了个门清,知道哪些可以用来换糖吃,除了废铜烂铁和以上那些,还可以用蝉蜕、马蜂窝和黄花地丁。黄花地丁其实就是开着大黄花的蒲公英,晒干后就是一味上好的中药材。
两年前,小木屋东边的屋檐下短短一年时间就长出一个脸盆大小的马蜂窝,赵雨壮自此就打起了这个马蜂窝的主意,跟着三个姐姐鬼嘘鬼嘘地商议后,一同跑去求赵远山,让他把大马蜂窝给摘掉。
大马蜂窝自从长起来后,确实惹出不少麻烦,木船社被叮咬过的大人小孩不知凡几,不过说来神奇,赵家四姐弟倒是从来没有被叮咬过,胆大的赵雨壮甚至在马蜂乱舞的时刻站到马蜂窝下面去观察。
赵远山根本不用四姐弟恳求,其实心底早有除掉马蜂窝的打算,只是要等到冬天气候寒冷,马蜂不出来活动的情况下下手。
终于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赵远山全副武装的包头包脸包手,用大剪刀将大马蜂窝从屋檐上剪下来,然后迅速地丢进跟陈守仁讨要过来的特大号的坏铝锅里面,盖上锅盖,架在油漆桶上用烟熏。
铝锅的底部已经被赵远山用铁钉钻出很多的小孔,阴燃的稻草散发出滚滚浓烟,通过锅底的小孔钻入大铝锅中,被惊醒的马蜂在大铝锅内乱飞乱爬,发出阵阵声响。熏了差不多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大铝锅内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赵远山才将锅盖打开,里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马蜂的尸体。因为不知道马蜂体内的毒素会不会把鸡鸭给毒死,陈喜梅只得将这些富含蛋白质的害虫分批次的少少的喂给鸡鸭吃。
看着脸盆大小的马蜂窝被赵远山摘下处理后,赵家四姐弟欢天喜地的以为等挑糖担的人来木船社可以换很多的麦芽糖回来,结果赵远山揭开锅盖,直接将马蜂窝取出来,骑上自行车直奔高资镇上专门收购中药材的收购站。四姐弟欲哭无泪般的面面相觑,连撒泼打滚的机会都没来得及使出来,只得眼巴巴的瞧着自己的父亲一路消失在木船社的大门口。
老赵家是比较传统的,过年遵循着很多旧俗,其中有一条就是大年三十中午祭祖之后,一直到初六之前,是不允许动刀的,所以鸡鸭素菜之类的食材即使现在不做,也要事先全部处理好,省得期间来人做客只能给客人吃陈菜。
敬祖宗所有的事宜需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全部完成,否则就是大不敬。陈喜梅将饭菜准备停当,赵远山看看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两人赶紧将大门打开,把四个儿女全部赶到房间里面,然后将大饭桌搬到木屋外间的中央,把四条长条凳摆放好,就开始有条不紊的祭祖。
陈喜梅将做好的菜色一盘一盘的端上桌,按照规矩排列摆放;赵远山打开饭锅,盛好米饭,将筷子竖插在上面,也按照规矩排列摆放;两人口中都念念有词,每摆放一样就要说一句:“老祖宗,过年了,好好吃一顿,保佑保佑子子孙孙。”“爹嗲奶奶,过年了,好好吃一顿,保佑保佑子子孙孙。”“爸,过年了,好好吃一顿,保佑保佑子子孙孙。”
赵远山祭祖盛米饭时,有一个饭碗是当作“过碗”,就是先将米饭装入这个饭碗中,用饭勺压实,然后将米饭反扣到另一个需要端上桌的饭碗中,这样给祖宗“享用”的米饭就显得跟小坟包一样。等祭祖结束后,需要将祖宗“食用”过的饭菜夹一些到“过碗”中,最后砸碎在纸灰中,好让祖宗带走。这样做具体有什么意义,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妇两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做法,赵雨壮猜测“过碗”就是封建迷信当中,可以通阴阳的法器。由于带着这些迷信色彩的做法,所以老赵家饭桌上的众多规矩就包括这两条:一是不允许将筷子插在饭碗里面,一是不允许将米饭盛好后直接倒入另一个饭碗给人吃。
敬祖宗需要九样菜色,红烧肉、红烧鳊花【鳊鱼】、红烧鸡、红烧鸭、红烧占肉、青菜豆腐、百叶水芹、安菜头【豌豆菜头】、山芋粉。红烧鳊花代表着年年有余,虽然鲢鱼比鳊鱼更加贴切,但祭祖需要贵鱼,鲢鱼上不得台面。青菜豆腐代表着家世清清白白,做人清清白白。水芹乡下叫做节节高,百叶水芹代表着来年节节高升。安菜头代表着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山芋粉做成小方块,状如年糕,代表着年年高。所有这些菜色加起来就是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荤有素。
祖宗坐在面南北背冲大门的最上口位置,赵远山的爷爷奶奶分坐两边,赵远山的父亲坐在最下口。红烧鳊花放在大饭桌的最中央,鱼头朝南,荤菜围在鱼盘的南向,素菜围在鱼盘的北向。
赵远山取出五个小酒杯,倒满高粱酒摆好后,招呼赵雨壮出房间,开始给祖宗烧纸钱。小木屋需要避火,所以烧纸都是在木屋门口的火瓦盆里烧。烧纸有个说法,就是男子烧钱祖宗可以全拿,女子烧钱祖宗只能拿一半,所以老赵家烧纸都是由赵远山父子两人负责,等到赵远山去世,赵雨壮在外地求学上班,三姐妹嫁人,平日里烧纸只能陈喜梅一人代劳。赵远山和赵雨壮抓着大把的元宝和金条丢进熊熊火光的火瓦盆里,一边丢一边要称呼各人的称谓来认领,这样他们才不会拿错了。
将全部的火纸烧完,赵远山将火瓦盆捧进小木屋,再将三个女儿叫出房间,开始排队磕头。磕头也是讲规矩的,赵远山作为大家长是第一个,陈喜梅作为女主人是第二个,赵雨壮作为嫡子是第三个,赵雨虹作为长女是第四个,赵霞赵霙只能排在最后。
其实,从四姐弟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一些道道来。赵家四姐弟这一辈属于“雨”字辈,赵雨虹作为头一个出生的长女是可以在名字里面用“雨”字,所谓头一个出生就是实实在在的长女,上面没有长兄。陈喜梅属于老陈家的“海”字辈一代,是陈守仁的长女,但她上面有一个哥哥陈海宝,所以她就不能在名字里面用“海”字。赵霞赵霙两人的名字照理来说已经是坏了规矩,因为里面包含了“雨”字,好在这个时代对辈份一说已经不是看得很重,没有宗族的族长会对他们老赵家实行族规。
但老一辈的人却十分看重这个,木船社的老厂长赵雨广就是“雨”字辈的赵家人,赵雨广老夫妻两人看到赵远山就会叫一声“小爹嗲”,看到陈喜梅也会叫一声“小奶奶”,但赵远山和陈喜梅都不愿意让赵雨广夫妇这么称呼他们,可是赵雨广坚持,赵远山和陈喜梅只得反过来称呼两人“老哥哥”和“老嫂子”。
磕完头,敬祖宗基本上算是结束了,赵远山将酒杯里的高粱酒倒入“过碗”,九盘菜各夹出一小块,五碗饭各夹出一小团,也丢入“过碗”,最后将“过碗”砸碎在火瓦盆中,然后将火瓦盆端出木屋。陈喜梅则将桌上的饭菜全部回锅重新加热,将碗筷全部放入脸盆用开水烫过洗净,全家人才开始正式的吃中饭。
旧时有“好冬烂年,烂冬好年”之说,意思就是大冬【冬至】时天气晴好,则过年时下雨下雪;大冬时下雨下雪,则过年时天气晴好。这一说法在极端天气没有到来的年代基本上十分可靠,只是到了后世进入二十一世纪基本上就不灵了,在全球气候反常的大环境下,民间有关节气的谚语就没有多少能成立的,就拿江南最典型的梅雨季节来说,以前真的是整整四五十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可是到了二零一零年前后,基本上就感觉不到是死梅天,能连续阴雨超过一周就实属罕见。
祭拜过祖宗,吃完中饭,下午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贴对联、福字和挂纸,这些根本不需要赵雨壮插手,赵雨壮抬头看着煌煌太阳,问着打浆糊的陈喜梅:“妈,今年大冬下雨了吗?”
陈喜梅仔细的想了一下,这才回道:“嗯,没下雨,下大雪了,烧纸的时候让你爸扛着晒板挡风的。”
赵雨壮想到要让高宝成为自己忠实的走狗,还需要加把劲,于是跟陈喜梅撒了个小谎,称自己过河去找表哥,其实是去找高宝,只是当他刚刚跨出木船社的大门就看到高宝坐在传达室的门边,奇怪的问道:“高宝,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进去?”
高宝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我,我想找你,找你玩,可是门口的爷爷不让我进去。”
高宝等了昨天一整天加今天一上午,早已憋不住想要见到赵雨壮的心,看到家里没什么事可做,没跟任何人报备就偷偷出门,径直找到木船社。传达室的万老头怕农村来的孩子进厂子偷铜偷铁,所以从来不允许任何不属于木船社的孩子进出木船社的大门,本就木纳的高宝只得死脑筋的守在传达室门口,希望能守株待兔般的等到赵雨壮。
说起来万老头也挺可怜的,木船社就只有他一个人看大门,人人都放假,就是他还得坚守岗位,好在他的女儿女婿外孙都回到木船社跟他一起过年。
赵雨壮本想推开传达室的门,拉着高宝同万老头分说一番,希望万老头以后能放高宝进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脸大如天,万老头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放高宝进来,于是拉着高宝离开木船社,说道:“你也真是,有人进出大门的时候,你就不能让人稍一句话给我,如果我一天不出木船社,你打算守在门口一天不成?”
高宝确实有这个想法,被赵雨壮说破,尴尬的笑着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没有搭腔。
赵雨壮走在前面,高宝跟在后面,两人在一起时,话不多,一是赵雨壮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叽叽喳喳的个性,二是高宝个性沉默不愿意多说话。两人下了长江大堤,穿过柳树林,跨过田埂,来到大晒谷场,爬上高高大大的稻草堆,躺在稻草坑里面晒太阳。
两人枕着稻草面对面的躺着,赵雨壮一直觉得高宝粗粗的眉毛很有个性,其实加上小卞三,三人的眉毛都很有性格。高宝是粗黑的一字眉,小卞三是笔直的剑眉,赵雨壮却是细长的柳叶眉。
赵雨壮伸出手,摸着高宝的眉毛叹道:“把你的眉毛分一点给我多好。”
想到上辈子纠缠了自己近二十年的梦,赵雨壮如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来,闭上眼睛。随着年龄渐长,赵雨壮从高中开始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次数越来越多,梦中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梦中,早春,河岸边两边的草地半枯半黄,母子两人身边飞舞盘旋着无数的蝴蝶,陈喜梅牵着赵雨壮沿着河岸边缓步而行。渐渐的,母子两人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围边,赵雨壮终于确定这个石围竟然是刘家闸抽水站的蓄水池,河岸理所当然就是分洪河大堤。
赵雨壮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懒鬼,但发现重生后只要躺在高宝身边,肯定会不知不觉的睡着,是安心的缘故,还是上辈子缺憾的弥补,赵雨壮只能得出“无从得知”这个结论。
高宝怕睡着的赵雨壮受凉,就脱下自己的棉袄,把赵雨壮揽在怀里,将棉袄盖在两人的身上,所以赵雨壮醒来后就发现这样不知该说什么的境况。
在分洪河大堤和长江大堤的三叉路口分手时,赵雨壮说道:“高宝,晚上来木船社看电视,我在门口等你。”
高宝憨笑着点头,虽然今天没有吃到花生牛轧糖,但跟赵雨壮窝在稻草堆里睡了一个下午,他觉得万分的满足,昨天和早上那种心慌慌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九八四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是央视举办的第二届春节联欢晚会,收视率绝对冠绝全球,在全国娱乐节目没有兴起的年代里,春节联欢晚会说第二,没有哪个节目敢说第一。
晚上七点半左右,高宝应约前来木船社,年三十的晚上万老头不用值班,赵雨壮轻松的将高宝领进来。赵雨壮事先就已经拿出两个小圆爬爬,于是两人一人提一个,直接奔向厂区西面的大仓库。
木船社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都跑到大仓库里准备看春节联欢晚会,大仓库人满为患,赵雨壮看到几个不是木船社的人,其中有黄芝兰儿子黄小波,赵雨壮和高宝只得找了个还算能看得见的偏角位置坐下。其实对于春节联欢晚会,赵雨壮没啥兴趣,不过可以用来示好高宝,他觉得物有所值。
整个马桥口,除了拆船厂和外贸公司,也就剩下木船社有电视。高宝之前在拆船厂看过一次,不过拆船厂比木船社还要深严,进出一次极不容易,况且路途遥远,来回一趟也极不方便,所以虽然坐在偏僻角落,高宝还是显得极度的兴奋。
八点,联欢晚会正式开演,闹市口一般的大仓库跟着安静下来,赵忠祥赵奶奶特有的磁性声音介绍着出演的演员名单。
电视上的演员演的红红火火,电视前的观众看的轰轰烈烈,赵雨壮却是差点躺到高宝怀里睡着了,最后李谷一的《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赵雨壮终于一个激灵的清醒: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