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初上》容意之

1、第一章

　　天空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云一大片一大片，风突然大了起来，刮得路旁的树哗啦啦的响。
　　要下雨了，这样的天气还是快些回去吧。兰夕玥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整了整包裹，准备加快脚程。
　　“赶快把钱交出来！车上的人给老子滚下来！听见没！”
　　兰夕玥站住脚，略略皱了皱眉。前面有人碰到打劫的了？她眯了眯眼，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依稀看到几条人影，像是拿着砍刀，连那辆马车也不是那么明晰，但看上去似乎不小，应该是个大户人家，怪不得会被盯上了。
　　“他奶奶的！老子说话没听见啊！滚下来，当心老子砍了你们的脑袋！”
　　兰夕玥稍稍靠近了些，正听得有人道：“我家少爷身子不好，还请大爷行行好，把马车留下吧。”
　　“放屁！赶紧滚下来！你主子关老子屁事？死了才省事啊！别怪老子不给你们留活路！”
　　天上滚过几个闷雷，兰夕玥趁机又靠近了一些，便听见了马车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咳嗽声，看来车里的人的确是身体不太好。
　　“大少爷，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他们……”那说话的是个青衣的仆人，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听来很是无奈。
　　马车里的人大概是轻声说了句什么，那仆人便又道：“大爷，我家少爷真是下不得车来，这车还是……”
　　“少给老子废话！再不下来，老子就要动手了，这刀剑不长眼，要是往你主子身上捅了几个窟窿……”
　　兰夕玥的手慢慢移到了腰间的剑上，抿了抿唇，一，二，三，四，五，他们看上去不过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功夫必定是不怎么样，如果出手够快，应该能轻松制服，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要带来一点麻烦，日后若是走镖经过这一带，事情就难免不少。她轻叹了口气，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先救人要紧，万一真的动起手来，伤了人就不好了。
　　这么想着，她迅速出手，并没有拔出剑来，只带着剑鞘飞快地敲在几人的穴道上，不过眨眼的功夫，方才盛气凌人的劫匪便七倒八歪地软在了地上，全没了半分气势，手里的大刀也散了一地，形状颇为狼狈。
　　“他们恐怕不会用太久就会醒过来，你们还是快走吧。”她将剑重新别回腰间，又抬头看了看天，更暗了。
　　那仆人像是才反应过来，忙向她道谢，又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姑娘是不是……”
　　兰夕玥笑了笑，道：“不麻烦了，我赶在下雨前回去便是。”车里恐怕只有那少爷一人吧，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身体不好，又怎么只带了这么两三个人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出行，走的还是山贼横行的地方。不过——这些事，本也不是她这种平头百姓能想明白的，大户人家的子弟，行事总是与平常人不一样的。
　　那仆人怔了一怔，像是要说什么，车里的人却说了话：“这天怕是等不及姑娘回家去，姑娘出手相救，乃是侠义之举，在下感激不尽……咳咳……还请姑娘上车来吧，在下也好报答姑娘的搭救之恩。”
　　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清浅浅，不知是因为轻还是因为外面的风大了，隐隐给人一种像是飘在云端的感觉，又像是一阵暖风拂过面颊，叫人觉得十分舒心，倒有一番空灵的味道。这样的声音，更容易令人联想到谪仙人而不是贵公子。
　　“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太过在意，这么糟糕的天气，公子还是快些赶路，远离这些匪贼出没的地方才好。”
　　车中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看来姑娘是……打定了主意，也罢，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在下日后……好登门道谢。”
　　“无名小卒，哪里值得公子记挂，我出手也并不是为了求什么报答，还是就此……”她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道响雷，接着便有豆大的雨滴落下来，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成了倾盆大雨，眨眼就把她淋了个透。
　　“天公也劝姑娘上车呢……姑娘还是别再推辞了吧。”再次开口，那声音里似乎多了点笑意。
　　兰夕玥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不由得叹了口气。她这次出门没有带蓑衣，这一带又人烟荒凉，想找个像样的躲雨的地方恐怕也是十分困难，看来还真是不能不上车了，真是天公不作美……“那就只好叨扰了。”
　　那仆人像是想伸手拉她一把，见她身手敏捷地跳上车，便又收回手去。兰夕玥撩开车帘，顿时便愣在那里。
　　车里的确是一副贵族人家的摆设，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纯白的羊毛毯，紫檀木小桌上摆着几碟小点心，做工精致的银质小香炉袅袅地吐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但是——车里坐着的人，却实在不像是那些庸俗的贵族纨绔子弟。
　　那人显然身体不好，外面虽下着大雨，但毕竟已是六月中旬的天气，他却还拥着一件薄薄的狐裘，微斜着靠坐在车壁上，长发披散，面上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白绫，只瞧得见鼻尖，稍显瘦削的脸颊和有些苍白的嘴唇。此时，他唇角微微勾起，面朝着她的方向，姿势虽是慵懒，却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贵公子模样。
　　她怔了一会儿，直到他又掩口轻咳起来，才回过神来，迅速在身后放下了车帘，却终是没有坐下。她身上已经湿透，水嗒嗒地往下掉，连带着她脚下的毛毯也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小片，若是坐下——非会了它不可。她靠在车壁上，索性马车走的很慢，她还能保持身体的平衡，只是——目光又落回到那人身上，她不由微微蹙眉，他的眼睛，看不见么？
　　“姑娘……是还站着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没听到她坐下的动静，他出声询问。
　　“是……你的……”兰夕玥本是想问他的眼睛，又突然想到这样实在是不礼貌，便又住了口不再问了。
　　他顿了一顿，很快就明白过来，抬手抚了抚束眼的白绫，笑道：“在下视物多有不便，姑娘见笑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这副满不在乎的形容，反倒是让兰夕玥十分不自在起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分不妥当的事情，有些不安。
　　“在下明白，姑娘不用觉得不自在，在下也已经习惯了。”他笑了笑，“姑娘怎么还不坐下？若是这么颠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马车就真的晃了一大下，估计是路上有个坑什么的，兰夕玥一个没站稳，猛地向前扑了去，差点便撞在他身上。幸好她自小习武，反应很是敏捷，稍稍侧了侧身，堪堪避过了他，肩膀磕在车厢壁上，一阵痛楚。
　　“姑娘……没事吧？”他伸手想试探她的位置，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面颊，便猛地缩回手去，显得有些尴尬，“对不住……”
　　“没事。”兰夕玥迅速坐起身来，看着毛毯上一大片水渍不由皱眉，“全湿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碍事，会有人换的。”他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坐直了一些，“是在下乌鸦嘴了，总是一说一个准。”
　　兰夕玥抿了抿唇，想了想，道：“是我太倔。”不知为什么，他分明应该看不见，她却总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错觉么？
　　“不知现在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名字了？”他没有再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却是依旧“看”着她，微微含笑。
　　兰夕玥皱着眉头怔了一会儿，才道：“我……姓兰。女儿家的闺名，告诉公子恐怕有些不妥当吧。”
　　他忍不住笑出声，肩膀微颤：“也是，是在下太唐突了，还望姑娘别怪罪才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小声，她竟觉得也有些愉悦起来，不由红了脸，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没……没什么。”他应该知道这只是她的推托之词吧，却又不拆穿，还这么认真地认错道歉，反倒叫她觉得别扭了，可是如果现在又说，却又显得太矫情……
　　“鄙姓顾，顾允之。”
　　他……这是又看出了她的窘境，特意替她找台阶下吧？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好呢？她本以为，贵族子弟都是些纨袴膏粱之徒，整天只知道寻欢作乐横行霸道不务正业，原来……也是有例外的。“我名夕玥，兰夕玥。”
　　“兰夕玥……姑娘想必是如芳草香兰一般了，可惜我……在下却无缘得见了。”他停顿了一下，“在下又唐突了。”
　　“没有关系，公子若是喜欢，就这么说好了。”不知怎地，她竟隐隐觉得有些难过，他总是这般克己守礼么？记得爹爹过去常常骂玖哥哥没有规矩，玖哥哥却顶撞他，只说总守着规矩太累太木，非得有一天变成一块石头不可。她本来觉得这是玖哥哥专为气爹爹说的，今天碰到这个人，却是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应该是累的吧？
　　他有一会儿才道：“姑娘真是善良……不知姑娘打算往哪里去？也省得待会儿绕了歪路。”
　　“沥州。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若是不方便，我就等雨停了就下车吧。”像这样的雷雨，应该不会下太久才对。
　　“我么……大概是要出境去北边的，不过一点也不急，先把姑娘送到沥州再去也一样。”
　　兰夕玥只是摇头，又想到他是看不见的，有些尴尬地道：“不用了，既然不顺路，就不麻烦公子了。天暗了盗贼之流就更多，公子还是早些到镇上找个客栈歇下吧。”她还是觉得，他本来就不应该出门的，身体不好，又何苦受这种折磨？
　　他掩口咳了两声，道：“那姑娘呢？天暗了，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该是比我更加不安全才是吧。”
　　“我……习惯了。”兰夕玥咬了咬唇，“押镖时也难免要走些夜路，寻常人还不能把我怎么样呢。”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话听来，竟有些像是朋友间的调侃了，她真是……不知不觉就会对他不加防备，有些奇怪，她自小就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
　　“原来姑娘竟是个镖师，我倒是失敬了。”他笑着“看”着她，“这么说来，姑娘是在沥州的天威镖局么？”
　　兰夕玥一怔：“你怎么知道？”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天威镖局竟然是这么有名的？就算是在沥州，也不只有天威一家镖局，而最有名的应该是镇虎镖局，难道他是沥州人士么？不，不像，哪怕再加上临近几个地方，也从没见过有这么一个人的。
　　“有些人总是有那么点闲工夫多看些书的，无聊的时候也好打发打发时间不是么？”
　　兰夕玥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脱口道：“看书？”他的眼睛……怎么看书？
　　“我并不是一出生就瞧不见的。”他却是明白她的已死，依旧微微笑着，“还看得见的时候看了不少书，知道的自然就比别人稍多了些。”
　　兰夕玥自觉刚才又失言了，便不再说话。她一向小心，此番却几次说了些不该说的，问了些不该问的，若是爹爹和玖哥哥知道，想必又要为她担心，不再放心叫她独自出来押镖了。这件事，还是暂时先瞒着他们吧。
　　车中一时显得有些沉寂，车外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清晰：“少爷，雨停了，我们是不是找个小镇歇一歇？”
　　兰夕玥一下子站起身来：“公子，既然雨已经停了，那我……我还是先下车吧。公子一路小心。”
　　这一次，他没有再阻拦，也没再说什么，只吩咐那仆人把车停下，听到她急急地跳下车，不由得又勾起了嘴角。
　　“少爷，看来我们还是要找个镖局好好地压趟镖呢，您说是也不是？”
　　“嗯，随你吧。”他顿了一顿，言语间依旧有礼，“只是关于我的字……我不希望她知道，你明白吗？”
　　“是，希安少爷，您的吩咐，我们自然是要听的。只是，到时候该找谁押镖呢？”
　　顾希安又拥着狐裘躺下，轻轻咳了两声：“我不希望牵扯更多的人进来，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