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59、第八十八章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中）

　　云乡殿是仙都宫的主殿，本为西裕武帝亲自命名，意为祈求其一直孜孜以寻的缥缈仙界白云乡，亦为大巽所沿袭。雄浑之处虽不及天祚宫前殿，但胜在精巧飘逸，檐宇高耸入云之处倒也颇有些迎仙的味道。
　　“臣拜见至尊……拜见慧妃娘娘！”
　　低沉的声音在宽阔略显冷寂的殿中响起，犹如沙石划过光华的壁角。比起我记忆中的暗哑了许多，缺少了许多冷冽。越过拓跋昊的肩膀，我看见了恭谨施礼的人，素青色常服下的身影似乎消瘦了许多，冷倔之色褪下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明的落寞。我微微闭了闭双眼，边关大漠是他自幼就心心念念的地方，可惜他去了那里，离开了纷繁的帝都，却离不开这里的是非，北荒的骄兵悍将虽是敬佩他往日的战绩，但若要驯服他们，其间花费的心力又岂是一句边关催人老所能言尽的？
　　“四哥！”
　　拓跋炅稍慢了半拍随即起身向拓跋昊施礼，旋即起身扬着笑向拓跋昊快步走了过来。四年的岁月似乎更容易从这个对我恍若无视的亲王身上寻觅出痕迹，一年前他大婚之时我再见他时，便惊叹岁月、边塞真的可以让一个少年郎迅速退去他所有的青涩。那时的他身材便高壮得近乎雄武，唇上、下颚上绒须褪去，代之以黑亮的短须，越发刚毅起来的脸庞上唯一可寻往日痕迹的便是那双茶色的、跳脱依旧的双眸。
　　“休道，起来吧，家宴而已，不要太拘谨了。”
　　拓跋昊亲昵地拍了拍已经比他高出了半个头的拓跋炅的肩膀，开口不失温和地对青阳语道，侧首望了望含着笑意向他施礼的拓跋芜莲，对她含笑点了点头后便拉着我入席。
　　我微敛了眼睑，避开了与青阳的对视，目光尽出却还是收进了他黑瘦的脸颊上微有些凌乱的胡须和鬓间斑驳了的发丝。心中苦笑一声，这个傻瓜，还是这么自苦，不懂得照顾自己。相比于他，他身侧一脸温柔笑意盈盈握住他手臂的拓跋芜莲却是红裙依旧，比之四年前越发美艳丰腴了许多，眉目英气逼人得很，这四年，已经被拓跋昊晋升为长公主的她应是过得不错，若不是她拉起青阳手臂那一刹那间唇角不经意间露出的嘲讽似的笑和对方瞬间僵持的身姿，也许我会更加信服她展示给我的幸福与对青阳的温柔。
　　“既是家宴，八哥呢？四哥怎么不将八哥宣来兄弟同乐？”
　　拓跋炅随着拓跋昊坐定，四目张望之下脱口问道。
　　“简亲王病了，不便伴驾，朕且留他在晋城休养，希望朕启程回返时，他不会病得连朕和祖宗社稷都认不得了。”
　　拓跋昊松开握着我的手，收起脸上的笑，谈及拓跋晟一片漠然。
　　此次出行，拓跋昊根本没有降旨令已经赋闲在家的拓跋晟随行，原因却不是如他所说，只能算是他对拓跋晟执意违逆他的旨意的责罚。从深受信重的人臣之位到闲散在家、被自家兄长记恨的宗室，即使拓跋晟仍贵为亲王，他此刻想必也是炭火煎熬，但是比起他，我更担忧的是独孤信芳，已经失去家族支持的她，听闻令自家夫君易妻的圣旨想必一定是五内俱焚了，可我又能为这个唤我阿姐的女子做些什么呢？
　　这片刻，宫人已在华源儿的指挥下鱼贯而入，在席面上有条不紊地将酒肴布置完毕。
　　“呵呵，八哥虽然文弱些，可是从未生过重病，莫不是遇见了什么秽物？索性让他早日迎娶了裴家的娘子，见了娇滴滴的新人，兴许立马他就龙精虎猛了！”
　　拓跋炅满饮一觞，伸手抹去唇角的残酒，呵呵笑道。他已遵循拓跋昊的诏令，易服改装，只是言行之间却是更似胡族了些。
　　我静坐无语，这三四天的时间，拓跋炅似乎还不知拓跋晟因何与拓跋昊龃龉，这番话却颇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绝不是拓跋昊乐于再听的，不过，不管是有心无心，这些话都会一再挑起拓跋昊对拓跋晟的反感。
　　“八弟是个情种，为了他的王妃连祖宗姓氏都记不得了……”拓跋昊冷冷一笑，侧目望向拓跋炅，目光却是温和，“今次你回来正可迎娶睦州林氏之女，当年朕带你溜去偷酒喝时，你比朕的玚儿都大不了多少，如今却也已及冠成人了，父皇、恭太妃若是有知，定是比朕还要欣慰。”
　　睦州林氏林楚客之嫡出第三女林乐仪，算起来是司马无射之妻林乐尚的亲妹，林楚客受征召任荆州刺史三载一直官声颇佳，林氏也是南虞旧朝大族，选他的女儿做康亲王妃也并不出人意料。听拓跋昊语气里的欣慰，倒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意思。对比起拓跋晟的抗旨不尊，拓跋炅此时的表现确实是很得帝王心思。比起自己连面目都可能记不清楚的王妃贺楼定哥，拓跋炅似乎也更欣喜、期待于林氏新鲜的面孔。不识时务，背祖忘宗的就只是情种一般的拓跋晟。
　　我无奈笑笑，垂下眼眸，用银匙盛了一钥匙面前的银鱼羹，缓缓送入口中，鲜美的滋味化在口中，好像东洛这时节带着些氤氲气息的花香。
　　“朕知你和驸马离乡日久，特招募精于东洛菜式的厨工整治了这些菜肴，爱妃，这汤羹可还入得了口？”
　　拓跋昊凝视着我体贴问道。
　　“阿兄，您还真是盛宠慧妃娘娘，家宴之上只听说过以妾飨客的，您带她来是要她宴飨九弟还是赏赉给臣妹的驸马啊？若是后者……”
　　未待我开口，拓跋芜莲呷了一口酒，娇笑一声，却是一副贤妻模样，“臣妹就要代驸马谢主隆恩了……”
　　“砰”地一声拍案而起的却不是拓跋昊。拓跋芜莲挑了挑精心描画了的双眉，对着与她怒目而视的青阳，瞥了瞥我，嫣红的唇间笑意更浓，或许这才是她想要挑起的、刻意呈现在她兄长面前的怒意。
　　“芜莲，你醉了。”拓跋昊面色平静无波，似是并未动怒，静静望向青阳淡淡开口道，“休道，你可是要当着朕的面责罚朕的皇妹吗？”
　　我微微冷笑，一席话，亲疏立见，皇家妇难为，娶了帝王之女的人又何尝不难为？若是当初没有我，青阳娶了浩泰姐姐兴许更好，至少，她还是倾慕于他的，可是我从拓跋芜莲眼中丝毫看不出半点这种情愫。
　　“臣无意冒犯公主，但请公主慎言！”
　　青阳望了望我，垂了眼睑，躬身施礼谢罪。
　　“不知者不怪。朕已令礼部置办诸事，慧妃德冠后宫，当得国母，朕不日即会下诏告谕万邦。”拓跋昊握住我的手，对我笑道，眉间微凝，大概是有些不满我手心里冰冷的温度，却没有出语计较，只微笑对脸色瞬间变得僵硬的拓跋芜莲语道，“皇妹，你的驸马可被朕升成了国舅爷，你可高兴？”
　　“臣妹自然高兴，驸马招募的秦家军想必会是更加欢欣鼓舞。”拓跋芜莲略一顿，直视着拓跋昊展颜笑道，眸光婉转之处却是投向了我。
　　我暗暗叹息，私养兵甲是军中大忌，论罪当诛，拓跋芜莲话里藏针，她竟是如此急于再次孀居吗？
　　“秦家军？朕怎不知大巽军中哪支行伍有此冠号？”拓跋昊眯眼一笑，眼中渐渐凝起寒霜。
　　“西陲军中绝无秦家军！臣愿以项上人头赌咒！”青阳愣然盯视着拓跋芜莲片刻，重又跪倒，一字一顿道。
　　“秦将军何需赌咒发誓？本宫虽长居后宫，也听闻你素来治军严明，与民秋毫无犯，自你到西陲以来又帅我大巽之师抵抗贼兵，翟人几次来袭都未讨到便宜，秦家军的说法是边民以讹传讹的说法，实不足信。市井之语，河阴长公主说来逗至尊一笑的话，你又何须当真？若是真有此事，康亲王应早有上报，怎会坐等你将所谓的‘秦家军’做大？”我淡淡开口，缓缓对青阳道。算起来，这是四年以来我首次对他开口。
　　“四哥，我确实是未听闻过六姐夫有私募甲胄之事，倒是他帐下的胡族甲士平日里骄横得连我都不理，见了他就是平白没了脾气。就是翟族的左贤王都设宴邀他去玩，臣弟佩服！”拓跋炅放下酒樽，笑吟吟扫我一眼，正首对着拓跋昊侃侃而谈。
　　“臣绝无私会外臣之事！上月初臣率亲卫例行巡边时却有碰见西寰兵士，乙弗婆罗门也却有相邀共猎，但为臣所拒，事后臣也据实上报主帅知晓，臣的亲卫皆可为臣作证！”青阳正色言道，旋即长叹一声，“至尊若不信臣，臣愿卸甲归田，只愿躬耕田里，为至尊充实仓廪，余愿足矣。”
　　“休道，今日只是家宴，勿谈国事。你再这样跪在朕的面前，朕如何再与你共饮？快快起身吧。”松开握着我的手，拓跋昊亲自起身扶起青阳叹道。
　　我微松了一口气，拓跋昊似乎并不信青阳有反意，但究竟要对他再作何安置却是未知了。为将者深受部署拥护，是幸事，也是不幸，父皇当年执意不去救援秦仲姑父未尝没有忌惮他的意味，即使，秦氏一族一贯忠于南虞，汝阳姑姑是父皇嫡亲的妹妹。不知拓跋昊会不会给我一个与父皇不一样的答案，我只知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不能让青阳再落险地。这是我欠他的，也是父皇欠秦家的。
　　“四哥，有酒无舞岂不扫兴？西寰舞曲观来甚是热火有趣，臣弟从西寰觅了几个绝色舞姬，四哥可愿一观？”拓跋炅打了个哈欠，似是饮多了酒，舌头有些打结。
　　“哦？九弟所献，朕当然愿观。”拓跋昊目光冰丝流转，举樽笑道。
　　侧首看了一眼正招呼仆从上前去宣舞伎乐师、喝得有些醺然的拓跋炅，我垂首饮着鱼羹，掩饰唇角的嘲讽，这位亲王酒量似乎一贯不好，却又似乎一贯习惯在酒醉后留得自家清醒，接下来的真的就只是观舞、献伎这么简单？
　　不到半个时辰，乐师纷纷在宫人的引领下入内，午后的斜阳里，两队翟族妙龄少女只着着红艳的轻纱、两手分持着用各色轻纱包裹着的、手掌大的夜明珠依次分列站定，将略有些昏暗的宫室照得明亮而色彩斑驳。靡靡的乐声起处，一抹倩影似一缕炊烟一般袅袅娜娜出现在宫门口。数层轻纱罩顶，将尽情舞蹈之人裹挟住、不漏丝毫缝隙，但是轻纱下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的身姿却应该是属于一位妙曼的女子。
　　竟然是曼珠沙华之舞。佛家皆传佛祖即将顿悟之时，心魔忽生，眼见绝色女子身着七层轻纱翩跹而舞，心神迷醉之下险些遁入魔道。能令佛祖如此，此舞舞姿纤妙之处自不必言。只见眼前舞者的舞姿时而刚劲、时而婉转徘徊，七色轻纱在迷离的珠华下随着她变幻的舞姿慢慢剥离，使得她一时犹如飞天临世、藐视苍生的仙女，一时犹如暗自生长、妖艳不可方物的彼岸之花，只吸引着人连吐纳也丢了，生怕错过了她片刻的舞姿。我微微而笑，望了望观舞的众人，这颠倒众生的舞蹈果然令上至九五至尊下至宫仆婢妇，无分男女，均是一份心神迷醉的模样。不经意间，我的目光却触到了我一直在回避着的光华。青阳望着我，唇角微微扬着，眼中的沉寂仿佛入迷，却又带着一点怜悯，这份迷醉，正如当年他吝啬于给浩泰姐姐那样，如今也吝啬于给眼前的舞者，却慷慨的给了我，曾经瑟缩在飞琼阁中暗暗哭泣的我，如今一别经年却不敢再与他对视而笑的、背弃了誓言的我。四目相接，却再也回不到我和他的当年。我想对他微笑，唇角却无论如何都画不出幸福的弧度……
　　不知西裕武帝宠信的术士口中的白云乡中的仙人是否会有烦恼，我自嘲而笑，曼珠沙华舞下的佛祖亦会心念丛生，不复清净，今时云乡殿中诸人又怎能逃脱凡尘的羁绊？
　　“爱妃可是冷了，手如何这般冰冷？”
　　舞曲仍在继续，清冷的声音却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慌忙收回望向青阳的目光，我侧首看见的是拓跋昊森冷的眼眸，暗叹一声，他的心志毕竟不同，短暂的惊异、迷醉过后，竟就这样平复了下来。
　　“忠烈侯有这般好看？能让你如此目不转睛？”冰冷的唇碰触着我的耳郭，拓跋昊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附到我耳边淡淡言道，似是毫无怒意，却令我莫名的有些寒战。

作者有话说

　　皇帝本来不想醋滴，最后却华丽丽滴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