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50、第八十四章 已忍伶俜十年事，哀荣深浅难自忆（中）

　　“哦？辛夷一条命换得宇文家后位不再，皇后娘娘您真的舍得？”我将茶盏放定，对向她森冷的目光，盈盈一笑。我若身死，宇文家背负着这样的罪名，即使是后族大家，也难堵住悠悠之口，更遑论继续其后族的荣耀了。
　　“本宫只是个女人，一个垂死的女人，家族的荣耀到了本宫这个垂死的女人眼里当然没有亲手要得嫉恨之人的性命来得重要。”宇文绣绾冷笑未收，一字一顿语来。
　　我莞尔一笑，对她叹息道：“皇后娘娘您说的有理。可惜辛夷也是女人，女人素来信的不是什么理由，而是自己的直觉，辛夷的直觉是，您对辛夷并无杀意。”
　　宇文绣绾敛起冷笑，凝视我片刻，螓首轻摇，从袖中伸出握着的左手。
　　“从初见你时，本宫就厌恶你，你的这双眼仿佛通了灵一般，淡泊地看待这宫中的来来往往，好像都和你不相干。本宫争的，本宫要的，至尊捧到了你面前，你却不屑一顾。直到现在，本宫还是恨不得杀了你，你可知道，本宫本是要将这丹毒放到你的这盏茶酥里，可是临到最后，本宫改了主意。”宇文绣绾苦笑一声，娓娓道来，她手中红白的粉末似是被她手心里的汗水濡湿，凝成一团血红雪白的物事。“这些年，本宫早就看得很清，至尊待你总是不同的。你不知丙子年宫变那时他抱着满身是血的你、失态的模样，他这样惊慌失措，本宫想，除了对赫连紫菀，恐怕也就是对你一个了。因为这个，本宫恨你，但也因为这个本宫愿意相信你有能力保得玚儿的平安。”
　　她说得急了，略有些喘。缓缓听她诉说当日的情境，我心下不由有些黯然，生死垂危之时，拓跋昊对我终归是维护了的，可惜他的爱从来都无法纯粹，我也无法苛求他的纯粹。
　　“说起来，本宫更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替本宫生了一个和至尊如此相像的孩儿。玚儿，本宫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他时就真心的疼爱他，有时本宫想，若他不是你的孩儿，本宫可能还会再多爱他一些。”宇文绣绾拂去手中红白的毒物，瞥我一眼，沉沉叹道，“南风神知晓，我多想是他真正的阿摩敦。当年择后，所有人包括至尊都认为莫贺当年会让他偏疼的绣纥入宫为后，可到了最后碍于礼法才不得不让我这个嫡长女入宫，可他们都不知，莫贺当年并不想应了族人的请求送我或绣纥入宫，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恳求他，他才勉强答应的。我求莫贺，是因为我心中有至尊，我想成为他的阏氏。十二岁那年，我一时调皮扮作男装充作莫贺的侍从随他去秋猎，一时兴起在林中入得深了，碰到了猛兽，是至尊张弓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心中除了他就不再有什么旁的人了。可惜，我入了宫，他却根本不认得我了……这些时日本宫在想，若是丙子年那场变故，本宫没有听从你的话，他不再是皇帝了，一无所有了，是否会会不再计较宇文家与他的恩怨，正眼、好好地看一看我……”
　　宇文绣绾目光如梦半醒，追忆之中，她刚毅的脸颊此时在我看来竟是平添了从未有过的柔情。
　　“这些话，您不该说给辛夷，何不说给至尊？”我静静看着她，随着她叹息。
　　“是啊，本宫干嘛要说给你听？”宇文绣绾瞥我一眼，本是冷笑，却是凄恻无比，“说给他听？要他的怜悯吗？还是要他嘲笑我痴傻？”枯骨一般的手拢了拢衣襟，宇文绣绾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哼道，“本宫一生都没求过他，最后更不会。你走吧，本宫累了。”
　　我施礼告退，暗敛了双眸，不求拓跋昊？即是不遵照宇文家的吩咐、为了宇文绣织入宫养育玚儿而开口求他，那么，她等于是将玚儿送还给我。
　　“照顾好本宫的玚儿。”
　　即将迈出内室宫门的刹那，我回首只看到宇文绣绾在斜阳的抚照下怕冷似地在胡床上蜷缩成一团。我止步，默默转身向她行了一个大礼，旋即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青春年华，本以为嫁给了梦中之人，却不料被他冷眼相待，宇文绣绾一定是委屈的吧？她的这份委屈若是能让拓跋昊明白了，拓跋昊即使对她不能如对赫连紫菀，又如何不能心存怜惜、相敬如宾？这个女人爱得太过刚毅，也太过执着，她即使明白，也断不肯放开身段，放下自己的脾气对心爱的人付以心计。相比起徐皇后的阴狠，我并不讨厌她铿锵的姿态，相反还有一丝欣赏。只是这样的性情，作为一国之母，似乎于人于己都是一场悲剧。
　　一月之后，在我将桃枝风风光光地从夏蓂宫中送嫁出去的次日，宇文绣绾的死讯伴着响彻整个国都的丧钟声一道传来。和她一直以来骄人的性格相反，她在睡梦中故去，无声无息，没有向这个世界遗留下一丝半点的话语。
　　接下来的一切，繁乱而劳累，我既收回了大部分的宫务，宇文绣绾的丧仪也便大部分交给了我料理，好在自贺兰明月以下几位分管后宫事务的夫人都是宫中旧人，倒也未出大错。至宇文绣绾七七入葬，拓跋昊虽未像苏玉笙故去时那般时时来灵前伫立哀思，可他眉宇间的神色也是哀恸而疲惫的。外臣拜祭时，隔着竹帘，我看到了匆匆从东洛赶回的宇文世基，数年未见，他英俊的面容上多了许多沧桑颜色，似乎除了哀痛还增添了难散的愁云，南蜀新帝登基——不知是畏惧人言还是畏惧北巽，芈仲平最终竟然自封为摄政王，转而拥立自己痴傻的兄长芈伯平登基为帝，我的那位从姐北巽的长公主拓跋苎萝也理所当然地被封为了一国之母，这一切自然是经过身为宗主国的北巽的允许，如此一来，芈仲平应了拓跋昊的安排，北巽似乎也再没有了出兵南蜀的理由，拓跋苎萝也还是要守着她呆傻的夫君当着她傀儡一般的国母，也难怪千军万马面前都未曾失了颜色的宇文世基此刻愁容难消。后宫中人，除了即将临盆的纥奚春茗，俱都随着我为宇文皇后守灵。王繇等人方禁足期满，便遇国丧，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后宫中人，禁足最怕的便是天长日久不得面见君王，成了被遗忘之人，如此国丧之时，却是可以博得帝王好感的良机。是以为皇后娘娘守灵之时，后宫中哭得最伤心的便是崔贵人和达奚夫人，似乎在比谁声量高一般，哀声此起彼伏，倒是将整个灵室衬托得越加哀痛，也真的换来了拓跋昊的几次驻足叹息。王繇却是半滴眼泪也无，端端正正素坐在我身侧的蒲团之上，若不是拓跋昊来时她眼中闪烁的顾盼，我真不知道她是在参禅还是在守灵。生死哀荣如闹剧一场，有真有假，参杂在一起叫人懒得分辨。一切随着宇文皇后的入葬而尘埃落定。
　　送葬归来后的第四天，夕阳的余晖下，夏蓂宫迎来了久违了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