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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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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大将军府。
“黎衍,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端坐在大厅的黎父喊住刚在外练兵回来的黎衍,二十四岁的黎衍褪尽稚气,沉淀一身的稳重、干练。黎衍作为一个军人之子,自小耳濡目染的就是行军布阵,习武练功,加之父亲的悉心栽培和陛下的有意提拔,兵权也渐渐归于他的手中。
“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很少见您如此为难的样子。”黎衍走到父亲跟前,父亲的神情让他甚是担忧。
“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公主了。”黎父稍稍偏过头,回避了黎衍的眼光。
这个回答是黎衍始料未及的,他稳了稳心神,说:“我可以问原因吗?”
“唉,”黎父浅浅叹了一口气,“陛下已经决定将公主远嫁威绥。不管是从公主的名声还是两国的往来考虑,你都不应该再去找公主。”
“威绥?!”黎衍大惊,“威绥距这岂止千里,还是一个荒蛮落后的小国。陛下这样做不是将伊萦出嫁,而是将她放逐!他不可以这样做!”
“黎衍!这么放肆的话是你该说的吗?”黎父拍案而起,怒视黎衍,试图令他屈服,只是他忘记了,黎衍已经长大,已经有了要保护的人,这令他无畏。
寂静。
这是父子之间第一次如此尖锐激烈的对峙,都是为了自己重要的人。黎衍敬重崇拜骁勇善战的父亲,父亲在他心中一直处于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甚至心甘情愿为他献出生命,但黎衍不能因此而放手那个他以生命起誓要守护的人。黎父疼爱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儿子,儿子是他的骄傲,而这个骄傲如今已经有了想要用生命来保护的人,黎父已不知儿子的人和儿子的心,自己该如何抉择。
“唉,”黎父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当初那个吵着嚷着要自己抱的小男孩早已在不经不觉间变得可以与自己比肩而视,“黎衍,公主也长大了,越来越像已故的王后,这对陛下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那是自己心爱的人留下的血脉,却同时是害死自己心爱的人的祸根,年月流逝,天真地以为那爱,那恨能够相互消弭之时,她的脸容却益发与故人相像,时刻提醒着自己,那些已经幻灭的幻想过的幸福。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只能将她放逐到远远的地方,见不到,碰不着,也就不痛了。哪怕只是自欺欺人,都想找一种让自己不那么痛的方法。她在,岁月有多长,痛苦就有多长,她不在,就可以逃脱现实的囚牢,放纵自己活在回忆里,回忆里总是美好的。
“父亲,陛下说我有些地方很像他。我也觉得,我是像他的。所以,对不起,父亲。”黎衍双膝跪在父亲面前,不是屈服,只是低头,说着自己一如既往的执着。
黎父一夜衰老。他了解黎衍,所以他无能为力,唯有愿他顺心遂愿。
一个月后,黎父在睡梦中去世。多年的沙场征战,他向生命透支得太多了,到了该偿还之时,也就急促得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黎衍在这一个月里都伴在黎父床前,他知道父亲放心不下他,他知道父亲试图说服他,他更知道父亲的试图永远只会是试图,决不会说出口,父亲一向都清楚他的倔强。黎衍向父亲承诺,他会快乐,毕竟除了允自己的快乐,他已无法答应父亲其他事。
葬礼很简单。简朴的灵堂,简朴的坟墓,连哀乐都是简单得单调。灵堂前站满了前来吊唁的将士,黎父一生带兵无数,对士兵训练有道,赏罚分明,向来颇受兵将们的拥戴。他去世的消息刚传出,军营之中无不震惊伤悲。
伊萦在院子里找到了独自抬头望天的黎衍,一身缟素。黎衍的母亲早逝,家中亲戚大多疏离,他的父亲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伊萦看着他孑然一身的背影,遗世而独立。
“衍。”伊萦走到他背后,轻声喊道。
“父亲不喜欢隆重的铺张,所以我给了他一个简单得甚至简陋的葬礼。”平淡的语气一如往常,但又隐隐藏着自嘲。
“你父亲非常为你这个儿子自豪。”
“小萦,你怎么会出宫?”黎衍转过身,看着个子知道自己胸口的伊萦,素白的衣裙,本来就瘦弱的她更显单薄。他怎么忍心让你去威绥?
“是……是他让我来的。”伊萦知道自己父亲不喜欢自己,她想过,想不出原因,她问过,问不出理由。于是,渐渐地,“父亲”二字再也喊不出口,“陛下”二字则疏离得可怕,伊萦只能将他称之为“他”。
“见最后一面吗?”
“衍……”伊萦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如果已经不能让自己的父亲满意了,那就起码让他顺心。
陛下打算在伊萦二十一岁前将她送去威绥,让她以全新的记忆,全新的一切开始那里的生活。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血淋淋的残忍,先不说两国时敌时友的紧张关系,伊萦醒来后的空白,还会有人像自己那般,一点一点地帮她填补上吗?
“伊萦,我只剩你了。”黎衍向前走近一步,握住伊萦冰凉的双手,“你是现在唯一的我会用生命去保护的人,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以我的生命为证。”
“我不需要你用生命为我保证什么,我只要你好好的。将来,将来会遇到一个你喜欢的,她同样喜欢你的女子,欢欢喜喜,磨磨蹭蹭地过一辈子。”伊萦收紧手掌,竭力地想要给他以安慰,“我只要你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为别人,而是为你自己。”
每个人的愿望仿佛都是简单的,他愿她幸福,她愿她自在,殊不知,这两者都是难以达到的。
“公主,该回去了。陛下交代过的。”一个身着湖蓝的宫婢恭敬地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候着,身材比一般女子要显得高挑,眉目间尽是清冷。
伊萦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黎衍说:“她是颜宁,她们告诉我,颜宁从小就在我身边,跟你一样呢。”
“回去的时候小心点,照顾好自己。”
“嗯,你每次都这样说的。”
“再见。”
终将再次相见。
伊萦和那名唤颜宁的宫婢走后,庭院中再次回归寂静。
在伴在父亲床前的那一个月里,黎衍又一次问起了那个他问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伊萦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已经连续阴沉了数日,难得的放晴,黎父刚服下药,精神清朗,便让黎衍扶到庭院中晒晒太阳。两父子难得这样静静地对坐着,享受着可能不多的静谧时光,断断续续地聊着过去和现在。尽管并不觉得父亲会说,但黎衍还是问了那个如一的问题。黎父看着黎衍,也许人到了快要油尽灯枯的时候,原先的各种担忧、不安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只想活得明白,让自己在乎的人过得快乐。如果那是他选择的,他无悔,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反对他的坚持呢?
“这是已故的王后对公主的诅咒。”黎父沉吟许久,终是说出了那段本不打算再提起的那时。
陛下很爱很爱已故的王后,以致于忽略了一段完美的爱情最重要的两情相悦,而非一厢情愿。她是远方小部族的一个寻常百姓,他已是手握一国大权的君王。他愿以五座城换她,她不应,追逐自由的部族亦不应,陛下一怒之下派兵将那个不屈的部族全歼。她是唯一幸存下来的,是俘虏,却也是陛下至爱的王后。
“当时就是我领兵灭族,将王后带到陛下身边。”黎父看着自己曾经沾满鲜血而今变得瘦骨嶙峋的双手,回忆着那时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王后的表情,绝望心死,却有着至死不渝的恨。自入宫以来,王后就从没开心过,七年后生下了公主,王后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伊萦只能有七年的记忆。七年的囚禁,灭族的仇恨,我不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余生慢慢偿还,可能会有快乐,可能会有哀伤,可能会有愤怒,但最终都只是一无所有的遗忘。遗忘从来都是最狠毒的报复。
“霁月,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想着父亲说过的往事,黎衍自言自语道。
拂过一阵微风,仿佛夹杂着一声轻轻的呢喃。
大将军去世后第八天,黎衍手握兵权起兵叛变,外表殷实的王朝竟然不堪一击地迅速倒塌,大军如潮涌进宫中。旧臣纷纷倒戈,死忠者尸体被弃于城外,尸横遍野。陛下自刎在王后坟前,容貌平静安详,黎衍在尚狼藉一片的宫廷中自立为王。
黎衍,这个深受前朝陛下重用的未来的权重大臣,竟会在自己的父亲去世的七天后起兵叛变,这是任谁都想不到的,没有任何人能料想到,包括伊萦。伊萦站在高楼上默默地看着一切,刚才一个叫宁荇的人说,他自刎于母后坟前,没给她留下任何话,黎衍让她留在萤莲宫,一切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