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欧冶 七

17、第 17 章

　　钟澈基回来了。知道一定是从金政那里出来，艾玉原本也没指望他是个全人，但一看他全身都是血，紧闭着两眼，还是略紧了一下眉头。

　　艾玉用手绢给钟澈基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略微惊动，一把攥住了艾玉“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艾玉听得蹊跷，屏息凝神，钟澈基却不再言语，气息也渐渐微弱，过了一会，突然嗷得叫了一声，众人都吓了一跳。
　　钟澈基哆嗦着，抱住艾玉死不松手，几个人都不好意思多看，掉转了目光。艾玉也就由他抱着，他却猛地睁了开眼，瞪了艾玉许久“姐姐！”

　　艾玉轻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他仿佛精疲力竭，全身肌肉都松弛下来。

　　迅速请了医生过来，艾玉知道这事情是不妙了
　　艾玉没说话，却问“你看他的伤势碍不碍事？”

　　李宇龙略微迟疑了一下“不好说。”

　　李宇龙是玩枪的高手，他要说不好说，那就是真的不好说了。艾玉也不再追问，在沙发上坐等了一会儿，想起金政这个人，凶残狠毒，异常的神经质。

　　但现在这情势，怕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金政的矛头是冲着艾玉来的，无非认为她是个女人，性格软，没决断，而且，别看王赓整天咋咋呼呼的，未必就真的会支援自己。
　　艾玉寻思着，拨通了王家大宅的电话。
　　王赓这几天被妍喜缠得脱不开身，正焦头烂额，忽然听到电话响，拾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妍喜却有些不乐意“这又是哪个野女人？”

　　王赓横了她一眼“你小姑姑。”

　　妍喜一向畏惧艾玉，总觉得这女人别看是一脸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给人一种笑里藏刀的感觉，立刻噤了声。

　　王赓难得的清静会儿，对艾玉也就份外的和声悦气。艾玉却一向都是和气的“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王赓笑起来“你这是怎么的了，这么客气？”

　　艾玉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王赓等的不耐烦“到底怎么了？”

　　艾玉苦笑，他狠不下心来算计王赓，还是父亲说的对，她不是男人，成不了大事“没什么。”
　　她顿了一顿又说“那两条狗不老实，哪天你过来看看。”
　　王赓笑了“是不是你想我了？”

　　艾玉听他没心没肺的笑着，自己也苦笑了，这世上的事情永远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是，我想你了。”

　　王赓倒是一怔“哎，这是怎么的了？你先别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艾玉知道不管是出什么事都用不着自己多嘴，自然会有人不分矩细的向他秉报。他想要天下，那就成全他个天下，自己一个女人，何苦来跟他争呢。艾玉没说什么，缓缓的扣下了电话。
　　那边楼上却闹得厉害，艾玉抬头向上面看了看，医生从楼梯上探下头“大……小姐……坏了，麻醉药不管事，按不住那小子了……”

　　艾玉猛的想起钟澈基是有吸毒史的，一般麻醉药在他身上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又一向力大无穷，几个人都制不住他。
　　她正想上楼，却被李宇龙一把拽住了“您别胡来，多派几个人上去不怕制不了他。”

　　艾玉看了他一会儿，却笑了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

　　李宇龙莫名的心头一惊，松开了手。艾玉走上楼去，迎面就被钟澈基抱了个正着“滚……滚开……我不会做对不起姐姐的事……”

　　艾玉仿佛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从里往外泛着剌痛“钟澈基……”她喊了他声“你看看我是谁？”

　　钟澈基全身一震，仿佛是认得他的声音，却神思涣散，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她“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艾玉抱住他，见他安稳了一些“我没有骗你，听话钟澈基，我不管做什么，都只是为了你好。”艾玉说这话其实是有些昧心的，他对钟澈基究竟有几分私欲，几分公道，怕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钟澈基是个聪明人，年纪虽小，心里却明白的很，他不会看不出来，但就算是看出来了，艾玉说那是真的，他也会相信就是真的，就算艾玉要他去死，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澈基长这么大似乎只碰见过艾玉一个好人，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爱过他，没有人对他说过“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为了你好……”

　　钟澈基情愿相信这是真的，仿佛也没有其他的选择。爱情在大多数时候更像一个一厢情愿的童话，要的不过是一种氛围，一种自我心理上的满足。
　　他眼望着艾玉，终于缓缓的松开了手，被医生拖回床上，手被皮扣牢牢的系住。
　　伤是七处，脑后有一处重击伤，连医生也喷啧称奇“小姐，这小子不是人，这回要能挺过去，您得把他供起来。”

　　艾玉笑了笑“碍得了性命吗？”

　　“麻醉药不管事，只能硬挨着，弹片也不能在身体里待久了。主要看他有没有这股子韧劲儿。”
　　医生年近四十，以前伺候过艾家几十年，跟艾玉说话也就比较随便“要我说不如死了痛快，生剥活剐，枪伤致不了命，疼也得疼死。”

　　艾玉微微激灵，她是千金小姐，打小被家里酿蜜枣似的用糖腌着，连手指都没伤过一回，疼也得疼死，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摸了摸钟澈基的头，他脑后有伤，像只小猫似的侧伏着，以前总嫌他长得快，现在看起来，仍然单薄的就是那么一小掐。
　　艾玉抚着他额上的碎发，看到他黑得发亮的大眼睛。

　　“钟澈基……”她喊了他一声“会很辛苦，你要熬不过去，就算了……”

　　钟澈基眼皮微跳了一下，他对于疼痛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他的生命极其短促，仿佛总是被各式各样的疼痛充斥着。他极低的，咬牙切齿一般的，从齿缝间硬挤出一个字“不……”

　　艾玉点了点头“知道了。”眼光微抬，医生就凑了过去，本来是很简单的外科手术，不知怎么的手就有些抖。

　　“这小子力气太大。”他抹了一把汗“得给他再加上一层皮套。”

　　艾玉没说什么，痛到了狠处，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她不想看这场面，鲜血淋漓的，让人觉得惨得慌。
　　她站起身，钟澈基却忽然叫了一声，声音不大清楚，像是叫她的名字，更像是痛极了无意义的嘶嚎。他狠命的瞪着她，目光怨毒，仿佛是立刻死了，他也不会去找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要牢牢的记住她。

　　艾玉全身一震，步子就没能迈出去。钟澈基至此再没吭一声，脸上豆大的汗珠子，眼睛几乎翻了白，但却死死的咬住牙。
　　反而是医生脸色惨白，不住的瞧他的反应，生怕他顶不住，前功尽弃。

　　艾玉攥他的手，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说不如死了痛快，他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惦记的人，这样咬着牙硬撑着活下去，无非就是为了……

　　艾玉头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和王赓没什么区别。

　　墙上的挂钟一响，屋里人都吓了一跳。医生终于收了刀，遍体冷汗，长长的松了口气。却双手合什，半躬着腰向艾玉揖了一揖。
　　这是本地的大礼，已经不大常见了。因为钟澈基能死里逃生，闯过这一关，医生以为实在是个奇迹，亏着有神灵保佑。艾玉急忙还礼，向外拜去，同谢神灵。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的乐观，钟澈基昏迷了两天，消炎镇痛的药在他身上仿佛是肉包子打狗，一概没什么用处，他已经习惯了，高烧，幻觉，但从来不出声，人迅速的瘦下去，像脱了水的黄花菜。医生对此束手无策。

　　艾玉总是听到他屋里压到了极低的呻吟声，他怕吵到别人，本来是为了取悦人而来的，失去了这唯一的功能，唯恐会被抛弃。

　　艾玉替他难受，推门走进去，屋里有一种古怪的味道，他已经开始腐烂了。

　　消炎药不管用，细菌在慢慢的吞噬他。

　　他蜷伏在床上，那么的小，十六岁的男孩子，别家年少正轻狂，他什么都没有。艾玉挡住了唯一的光源，屋里更显得阴暗，他向他爬过去，仿佛一只孱弱的小兽。
　　艾玉以为他要抱住她，伸出了手，他却没有动，只是透过他的身体呆呆的看着外面的太阳。

　　已经是日暮西落，阳光染了些微的血色，铺在窗台上，仿佛是绽开了大朵大朵的山茶花，钟澈基恍惚记得家乡门前是有这样的花的，只是那时还太小，轻易的就被抹煞了“我……我会得报应……”他大大的黑眼睛里水雾氤氲“我知道……我会得报应……”

　　他平日里口齿并不是很清楚，带点外乡人的口音，这两句话却说的分外的清晰，让人生出不祥的预感，艾玉想起回光反照这个词，把他的头按进怀里“不要胡思乱想的，没有谁敢报应你。”

　　“我杀了他。”钟澈基声音都在抖，轻微的，人生像一个莫名奇妙的圆，出来的，走回去，挣扎反覆，人人都要回到原点“我会得报应……我知道的……”
　　他抱住了艾玉，把额头贴在她的手心里，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些许的安慰，他要的不多，简直是一无所求，然而还是注定了要被辜负“姐姐你知道的……我喜欢你……谁要我做对不起你的事，谁就该死他们都该死！”
　　他忽然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艾玉几乎压不住他。

　　“他们都该死！”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钟澈基想起了小时候，家门前大朵大朵的山茶花，想起了希彦，眼前这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杀了他……反正……他活的那么辛苦，他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姐你说是不是？他不会怪我的……”钟澈基仿佛是笑了笑，眼角处却淌下了一串泪珠。

　　艾玉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湿了，钟澈基嘴里口口声声念着的那个人是谁，她隐约也有了些听闻，钟澈基和王赓金政都不一样，他真真切切的是一个人，这世上豺狼虎豹太多了，一抓一大把，唯独人是最少见的。

　　艾玉长长的嘘了口气，反正她的感情是一样的不值钱，送都送不出去，只有钟澈基稀罕，也只是现在稀罕，因为年纪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她是他唯一的浮草，抓住了就不肯松手，不过倒也无所谓，既然有人稀罕，不妨就拿去，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艾玉抽出自己的手，在钟澈基脸上捏了一下“听我的话，养好了病，你喜欢做什么，我都随你。”

　　钟澈基想说你又骗我，明知道他要死了，所以肯这样的哄他，却见艾玉微笑着，肤色浅淡，被微醺的目光映照着，显得柔和而又镇定。

　　钟澈基忽然就觉得他不能轻易的放弃这个女人，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把她推给别人，他不甘心，他一把揪住了她“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艾玉笑了一笑。

　　钟澈基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艾玉只好跟他解释说，是情人之间的约定，钟澈基就放心了“我不死……”

　　钟澈基听到情人这个词是份外新鲜的，不要说是情，他甚至都没有做过一个人，他决定
　　了自己不能死，他要做艾玉的情人，只要有这样的一个目标，他就绝对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