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巫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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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愿地把自己从被窝里拽出来，夏子开始怀疑自己的一时兴起是不是变相的自作自受。跟寒冬时节亲切的被窝比起来，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然而。
答应别人的事是一定要执行的。如果懊悔的话，就去责怪当时一时脑热做下决定的自己吧。
夏子熟练地用橡皮筋扎起马尾，手指因为低温有些僵硬，皮筋不小心刮到毫无防备的手背，在上面蹭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夏子皱了皱眉，接着转去检查屋内窗户的状况，只当作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待一切就绪，夏子站在大门前，犹豫片刻后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屋外是毫无悬念的狂风肆虐，冷空气四处流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发现缝隙的时候发疯地把自己往里塞，填充，补满。从门缝间刺入的冰冷打在夏子的右手上，她条件反射般地缩回了手。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夏子有点不满：尽管自己不习惯这种天气，但是如此怯弱的自己还是很讨厌。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下一秒，夏子利落地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是全然不受低温影响的平静的样子。
今天是元月一日，新年。
现在很早，街上的人还不多，但只要稍微过一两个小时，人们就会纷纷从家里涌出来了。夏子居住在比较现代化的住宅区，即使是新年这样的重要日子也不会出现每家每户挂灯笼的盛况。尽管如此，节日的愉悦气氛还是能从路人的脸上看到。
夏子的目的地是神社。
按照约定，她要在神社里呆上一整天。
这件事要从几天前说起。
柳离开已有几天，虽然屋子里因为缺少人气显得清冷，但夏子坐拥充足的食物倒也过得颇为惬意。出门完全没有必要，她要做的只有每天检查邮箱，看看自己的订阅品是否送达。大多数杂志和报纸都会从年底前几天就放假，但世界上依旧有节日当天仍兢兢业业不得不让人赞一句业界良心的报社。
那天夏子进行例行检查。新的一期还是没有送到，邮箱里躺着的只有一张昨天还不存在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几个醒目的字“巫女招募！！！”。
距离新年只有三天了，居然连巫女还没召集齐吗！而且居然特意印制传单挨家挨户投进邮箱，前几年不只是张贴在布告栏么。夏子饶有兴趣地拣起宣传单打算细看，一阵寒风刚好吹到身上，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傻站在屋外，立刻抓着传单躲回温暖的屋子去了。
抱着抱枕缩在沙发上，夏子粗略地扫了扫传单，心里大概明白情况了 。今年是这间神社建成一百二十周年，所以比往年多了些活动，需要更多的人手。现在这位神主是第一次组织整十的大活动，经验不足。之前确实有意识地多招了几人但还是不够，这才有了现在仓促慌乱的病急乱投医。不仅承诺了比去年更高的工资，还言语不详说会有神秘惊喜，不断强调工作极易上手，错过前期培训也没有问题。情况看起来很紧急呀。
夏子开始思考起参加应征的可行性。她没那么好心帮人解围；工资也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吸引里，她不缺钱；让她莫名心动的是印在传单上的图片。
——巫女服，挺好看的。
巫女是在日本这个国度里流传的神奇的文化传统，一般在神社等宗教场所可以见到。突然对此生出兴趣是因为某部人气少女漫画的新年特辑，故事里女主角身着巫女打扮出场，瞬间迷倒了男主角和夏子同学。有机会穿上巫女服，和一群同样穿着巫女服的年轻女孩子一起工作，即使在大冬天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吧。如果能顺利抢到在打着暖气的室内的工作，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且，只是担任一天时间的临时巫女，工作量应该不会太重吧？重新阅读了一遍宣传上的词句，夏子还是不确定。
于是她照着传单上标注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只要直接问明白就可以了。在犹豫，在纠结，这就已经证明自己“想要去”的心情了。不巧，夏子从来不喜欢委屈自己，不喜欢去顾虑太多。巫女这种事，不是挺有趣的么，那就去做吧。哪怕有什么麻烦事，也还有那一天的自己担着。
——这就是前因。
“好的，护身符在这边。抽签一次100元。”
“在那边备有甜米酒提供给各位，欢迎大家多多品尝。”
同样的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面部已经有些僵硬了，趁转身拿东西别人不注意的短短几秒，夏子抓紧做了个鬼脸活动僵死的脸上的肌肉。摆出笑容接待客人并非难事，但长时间维持还是令人疲惫。工作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啊……
“青柳君，过来帮下忙！”
“好的！”
夏子双手轻轻拍了拍脸颊，再次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哈——终于结束了——”
夏子在神社里闲逛起来。因为是连培训都没有参加的临时巫女，所以夏子的任务是在最高峰的时候帮忙基本的接待以及抽签收钱，一旦度过人流量最疯狂的几小时超负荷运转后，她就被放出来了。遇到需要帮助的游客就提供帮助，这就是她接下来的任务。
顺着人流走下石阶，时不时左手握拳轻轻敲打酸麻的右肩。有些动作根本不必要做到标准，像边上其他人一样稍微偷个懒儿也不要紧，本职巫女没空理会这种小事，游客的眼睛只盯着抽到的签看，谁都不会注意。夏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临时巫女这种兼职，做过一次之后绝对不会来做第二次了，所以这次就认真对待吧。
更何况她的目标已经达到了，她很满意。
白衣，袴。如果没有别人帮忙，她绝对穿不上这么麻烦的衣服。马尾辫被松开放下来，改用白色檀纸包住。听起来只是简单几句话，实际上很费时间。她的装束已经是最简略的一等，内里依旧是自己的内衣，没有严格换成肌襦袢，所以此刻走在户外倒也不怎么冷。本职巫女还会在最外面穿一件千早，兼职舞女是没有资格的。
漫步闲走。离开人潮涌动的主干道，夏子拐入一条小径，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休憩。这里只有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若非之前查看地图时无心注意到，夏子也不会到这里来。
穿着巫女服走动，本就恍惚着有一种时空错乱的幻觉。此时孤身一人呆着，人声彷佛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虚虚实实，不太真切。抬头抚过苍老的树干轻轻磋磨，指尖传来清晰的粗糙的触感，但大脑依旧混沌。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有意识地抗拒着。新年参拜从来不穿和服；夏日祭典能躲就躲，即使参加也不会穿浴衣；喜欢上看漫画，然后在每一次说别人说“这只是漫画”的时候醒过来自己是不一样的。一方面开始觉得抵抗融入新的世界不对，另一方面害怕改变，害怕忘记原本的最初的过去的自己。她想要放下一切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国中生，但只要看到网球部那群人她就会想起来她不是。躲开他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她还呆在日本就随时能遇到那群王子，不，只能呆在地球上都会有可能吧。
夏子无奈地拍了拍树干。她陷入了死局。
但是，她还是想试一试……
试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细细想清，她就被拉回现实。
“青柳同学？”身边传来了女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夏子回头，不出意外地发现来者是自己认识的人，西川优。她身上穿着红底小碎花的和服，和她热情活泼的性格很是相称，看着她踩着木屐一路小跑过来，夏子不禁感叹，这才是这个年纪一般女孩子的样子呀。
“你怎么……”夏子看着西川走近，原想问她怎么会转到这么角落的地方来，话语未尽便已知晓答案。少女右手手持一部小巧的相机，相机表面贴满了贴纸，图案因为距离无法认清，相机花哨得很，远看还以为是手袋。校内活动时西川使用的都是看起来很专业的单反，从没见她用过卡片机。“……原来如此。很可爱。”拍着拍着转到这里来，真是再有理不过了。
待西川反应过来“可爱”是在说相机的时候，再把它藏起已经来不及了。她很喜欢粉嫩的可爱的东西，但在专业照相机上折腾不合适，所以她把所有心思都动到这台卡片机上。怕别人笑话，她从来小心收着，这回是第一次被同学看到。稍微扭捏了一下，西川也就放开不理了，反倒看着夏子一副悠然自若的样子突然忿忿起来，不怀好意偷笑说：
“巫女装呀，我要拍下来了！”
“随意。”夏子轻描淡写，不甚在意。
这教西川很是郁闷，她草草拍了几张侧面照就收起相机走到夏子旁边，希冀地看着她：“我不会把你穿巫女服的事说出去的！”西川虽不知道夏子为什么穿着巫女服，也不觉得两人关系好到能出口询问，但夏子既然一人呆在僻静的角落，肯定是不愿别人知道。所以西川也识趣地没有提出过分的拍照请求。
这一点西川倒是误会了。
穿着巫女服在神社帮忙，有很高可能性被同学看到，夏子怎么会想不到这件事呢？只不过她觉得这并不重要罢了。若是西川当真要求她站起身摆几个姿势，她大概也会欣然答应。一是今天的西川非常可爱，她常对可爱的女孩子有种不明缘由的偏爱；二是西川在旁边感觉挺热闹但不吵闹她也蛮高兴。不过，若是要她维持一个姿势好几分钟一动不动，她还是会不乐意的。归根结底，夏子就是这样一个自我中心的家伙。至于走到这里，只是单纯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而已。
西川还是看着夏子，眼神慢慢带上了焦急和犹豫。夏子收收神，把刚才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终于明白西川在等什么了。
“你的相机，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这句话像是一枚开关，西川的表情重新鲜活起来。她轻拍胸脯，作出舒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尽管心里知道夏子不是喜欢乱八卦的人，但西川还是有点担心，此刻得到保证才真正放下心来。
搞定这件困扰自己的事，西川回看夏子，兴致勃勃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嘴唇微动，什么都没说出来。空气似乎冷下来，前一刻还又是笑又是叫的样子，现在脸庞像是僵硬了一样，不知是什么表情。西川觉得自己该找点话来说，但头脑一片空白。石凳上的夏子正抬头凝望着老树的枝干，专注地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重新回到一个人的世界里。刚才欢快的气氛像是幻觉。西川拼命回忆，试图模仿刚才说话的语气语调让气氛重新轻快起来，但是不管怎么张嘴都无法发出声音。做不到的，西川失望地想。
气氛一旦冷下去就很难恢复了。西川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明明是她先冲进来打招呼，但她现在迫切想要离开这个让她莫名尴尬的地方。直接说告辞会不会很突兀，会不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她纠结着。
“新邮件来了~”
响起的短信提示音救了她。不管是谁发的短信，哪怕是垃圾广告也好，西川都感谢不已。握住手机，甚至忘记去查看短信的具体内容。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
“呀，有人找我，我要先离开了。”西川尽量平静地说，她怀疑自己的声音在抖。
“是吗？”夏子把目光从树上移开，看向西川一眼，低头不知在想了些什么，很快又抬起头来挥手示意道别，还道了声新年快乐。看着夏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西川开始觉得自己说不定没有说话发抖吧。
仓惶地回完礼，西川踩着木屐小跑着离开，就跟来时一样。
周围又安静下来。
柳突然觉得，新的这一年可能会很不同寻常。
解决掉家里的事情，柳比预定行程更早回到了他和夏子同住的屋子。本以为上午九点夏子肯定还缩在床上不肯起身，小心翼翼放轻动作，结果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柳顿时心情复杂，无奈，惊讶，疑惑，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在看到沙发上某张宣传单之后达到了顶峰。
在自己离开的几天里，似乎发生了很神奇的事情。
向来深信数据胸有成竹的柳心生出浓浓的不确定感。犹豫再三，柳放弃打夏子手机的打算。迟疑地盯着传单一会儿，柳稍稍整理一下又出门了。
目标，神社。
他本就有前往的打算。破天荒的，他认真地想要去求签。往年随家人一起去神社参拜，不过是遵照定例抽签，柳并不十分信，所以即使抽到“凶”也只是笑笑过去不当回事。没想到今天居然会主动去求签……
明明自己是跟数据打交道的人，柳无奈地想。
可偏偏数据对某些人无效。如果严格计算概率，他绝对不会从那张传单得出夏子在神社的结论。连5%都是高估。
在山脚仔细看了地图，规划好自己的行进路线。尽管只要跟着人群走就不会错，但柳还是习惯于收集完毕资料。
柳悠闲地走在神社里。他是第一次来这间神社。往常都是与家人一起参拜老家那里的神社。心情渐渐放松下来，柳觉得自己不必按照计划路线走，到处逛逛也不错。于是在走到某个岔路口的时候，他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女生撞了一下。是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女生，可能是迷路了所以神色显得有点不对劲。两人之间只是轻轻发生碰撞并没有人摔倒，女生道歉后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了。
这只是一段无关的小插曲。柳打算继续沿着石阶往山上走，但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集中到那条不起眼的小径上。与不时有人走过的大路相反，那是一条极为清冷的小径。若非被人撞到，柳觉得他应该会忽略掉。
只是一条小路，忽略掉也没有关系。
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柳心中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像是被召唤一样，他踏上了小径，朝林子深处走去。
按照先前看过的地图，这里只有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树，其他什么都没有。罢了，就当多走几步路锻炼身体吧。柳这样想道。
下一刻，他看到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画面。
鲜有人迹的树林深处有一位身着巫女打扮的少女，她背对柳站立着，倚靠在那颗老树上，一动不动，像是与树以及周围的空气融为静止不变的一体。雪色的白衣，绯红的袴，妥帖地穿戴在少女身上，浅褐色的秀发用檀纸束着，就那么静静地在那里，看不到面容。以前也见过巫女，但这是柳第一次被引得起了不真实感。
那个少女……
她……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柳陷入到奇妙的情感中。他心里已经确定了少女的身份，但从现有数据为出发点，他是得不出这个结论的。
数据，总是在她身上不管用。
柳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出声。潜意识里，他不愿打破现状。然后，他受到蛊惑般掏出手机，把眼前少女的身影永远地保存下来。
不仅在手机里，也在心里。尽管只是一个背影。
按照柳的手机设定，拍照是有效果音的。所以在他偷拍成功的同时，他就被发觉了。
少女发觉自己被人偷拍后不悦地回头，在看清眼前人的时候眼底浮上了一丝惊讶，又随着先前的怒气一同散去，不知为何眼里骤生出笑意，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
“呀……”
分不出是陈述，是感叹，还是疑问。
“我回来了。”
柳首先开口。他亲眼目睹陌生的巫女变回他熟悉的少女，清冷的树林似乎微微染上了暖意。
“欢迎回来。”
夏子按照教导的标准的步法，朝着柳的位置走近几步，停下来。定定立着。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刚才，你是在拍照吗？”
夏子笑着出声，她看上去心情很愉悦。
“嗯。”
柳没有否认。她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柳觉得自己隐约知道。
“还要拍吗？正面？”
夏子饶有兴致地踏着木屐原地转了一圈，一边伸展手臂让柳看得更清楚一些，像小孩子炫耀糖果一样。
“机会难得。我以后大概不会穿成这样了吧。”
然而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她的语气，都感觉不到惋惜的情绪。
“不用了。”
柳拒绝了。已经足够了，他想。
如此珍贵的一生一次，没有错过即是幸运。
“是吗？”
夏子对柳的回应没有特别的反应，彷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两个人相互道早安。
“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话题跳往另一个方向。
“在下打算去山顶看看，不知巫女小姐意下如何？”
柳选择了平时很少用的说话方式。夏子觉得这很好笑，轻笑出声，点了点头应下来，带头沿着小径朝大路过去。柳跟着后面，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不伦不类挺好笑的。
不用去问为什么她穿着巫女装。
不用去问为什么她在寂静的树林里。
不用去解释为什么他提前回来。
不用去解释为什么他会找到这里。
这样都不重要。
就像之前还决定要去求签，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巫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