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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臂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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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惯秦淮风月地,繁华锦绣乡,王情实在不觉得荆州卞家有何了不起。
在她的头脑里,不会考虑到荆州卞家这百年官宦,深厚的家学渊源,不会考虑到卞家土地庄园几里,奴客部曲几千,不会考虑到悬在正厅的“忠孝之道,萃于一门”那是御笔亲题,更不会考虑到卞家区区几个家兵,就可以将风光张狂的她强带下去,毁尸灭迹。
的确,她的确不会考虑到。
尤其当卞家家主一把年纪的,亲奉茶盏,一径的叠声道,“好好好,就依女郎的,老夫立刻修书一封,转呈尊府上说女郎现下安健,无需挂念”的时候。
王情接过茶,放在一边,转手挑了块糖酥放进嘴里。
蔺羽烟一身紫色烟罗,娉婷的站在王情身后,垂手旁观。
“女郎远道而来,不熟悉这方风土,女郎若有兴致,不如让幼女陪您在荆州玩上一遭。”丰腴的卞夫人在旁搭腔,笑容逢迎。
如果说谯国桓氏是后起新贵,权势熏天,煊赫无二,那琅琊王氏便是华门贵胄,百年公卿,万人敬仰,这样的贵不可言,风雅无上,巴结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怠慢。
卞夫人笑得不太矜持,一脸褶子拧起再舒展,无可避免的掉下了一层粉。
正愁找不到本地人士为自己引路的王情,连忙接口答应,看着卞夫人的笑容甚为和善欢妍。
摆着一副要小住时日的架势,卞夫人周到的询问着王情各项喜好与禁忌,间或插问几句离家后的趣闻,王情只是避重就轻,含糊带过,绝口未提穆荷一字。
卞夫人数十载稳坐卞家主母之位,其间没意外丧命,没被欺让位,没后堂不宁,就可见其一斑手段。如此人精,自然一眼便看出王情身后的紫衣奴仆身手不凡,但两个女儿家只身在外,一月有余居然毫发无伤,想想也不是关有运气就可以的。
卞夫人心中疑虑,打着迂回战术套问,不想王情滴水不漏,鬼精灵得可以,侃来侃去,卞夫人只能败下阵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情与健谈的卞夫人的寒暄才告一段落,这方卞夫人刚说要带她看房间,王情就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大步向厅外走去。
谁曾想,刚折个身就正和一人撞个满怀。
王情一无身高,二无气力,王情被这一撞撞得脑袋发懵,只知道身后卞夫人的碎念滔滔不绝,亏的是羽烟扶了一下,才勉强稳住。
还不等她抬头,破口大骂已直穿耳膜。
只听那被撞的女郎气急败坏,指着自己,怪道,“你谁啊?!挡我者死!还不滚远些!”
呵呵!瞧瞧,这气吞山河的口气!
真是笑话!
王情抬头,逼视着撞到自己的罪魁祸首,笑意盈盈,“什么?我没听清楚呐!挡狗者死?”
真是可笑,卞家的家主主母都对她低声下气,毕恭毕敬,哪里容得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子对自己指手画脚——瞧她花枝招展,身段妖娆的模样,不过卞家的一个女郎罢了。
“哦,我记得你,”王情若有所思,“那天在酒楼里的那个,你还骂我来着!”
王情看准时机,恶人先告状,不动声色的参她一本。
闻言,那姑子懵然不觉,只恍然认出王情,戟指惊叫,“是你!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说着竟不分青红皂白的,抬手就要扇将下来——
这一番对话,信息量太大,卞夫人几百个心思转过,想出手阻拦已是鞭长莫及。
好在在巴掌快扇下的来的瞬间,羽烟稳稳的接住,及时的免去一场风动云变。
见状,卞夫人长嘘一口气。
羽烟手下施力,不轻不重的甩开那女郎的说,闪得她一个趔趄。
随后,为人父该有的训斥才姗姗来迟。
羽烟漠然回身,只见上首的卞安仁紧走几步,怒瞪着那女郎,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渊渟岳峙道,“幺儿,不得无礼!”
卞安仁嘴里的幺儿,名施施——一个优雅无争的名字。想来是老天不太睁眼,天生给了这么个泼辣武断的性子。
王情想到此,忽然狡诈一笑,“鞭死尸,只是泼辣武断的话那真是老天开眼,日行一善。”
所以,按照王情的逻辑,这样刁蛮的女郎,是没人要的——但凡想安居乐业的儿郎,只要头脑尚可,没有不知难而退,闻风丧胆的。
可是十岁的小姑子还是嫩了些——她料错了。
这卞施施二八年华,杏面桃腮,月貌花容,虽不比绝色但到底浑金璞玉,姿色天然,最主要的是其正值许嫁年纪,家境殷实,所以,大把世家子知难而上,拜为她裙下之臣,瞻前马后。
听到实情后,正摹字的王情,狼毫一掷,唏嘘不已,悲愤落泪,大感挫败。
羽烟贴心的端来酸梅汤,轻执小扇,劝解道,“女郎不必谦虚,比起刁蛮您其实更胜一筹。”
因为天气闷热难耐,任王情再好的出游兴致也难敌天公不作美,让卞夫人启了冰,取了卫夫人簪花格,笔墨纸砚。
值得一提的是,卞家也是个书法世家,尤善草书,当年卞家祖上遗世碑文为人传为无价之宝,家学之深厚让人难以小觑。
可哪怕这样,卞夫人送来字帖时还是连连称道王家妙翰,道自己是班门弄斧。
这貌恭的神态,虽说捧得王情很是得意,但到底没忘了形去,淡淡道,“琅琊王氏的书法的确举世无双,不过阿情忝列门墙,做不得数。”
记得当年她,不爱练字,就把狼毫尽数丢了,换成画眉的细笔,徽墨换成画眉的螺子黛,信手涂鸦起门外鱼虫,当时气得爹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喝令家仆把她关禁闭。
那些懵懂的年纪,她简直恨透了行书,恨透了那些书拨挂壁,对,其中最恨的就是那张“天下第一行书”的法帖。
王情挥毫泼墨,纤细的手腕不显丝毫生涩,运笔放纵,点画狼藉,满纸的龙蛇飞动,起落俯仰。
羽烟执扇旁观,目露诧异。
王情脑后似长了眼睛,嘴角一抿,轻轻的,秀口一吐,“夫用笔之法,先着回,再疾下;如鹰望鹏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
王情偷得余暇回头,示意羽烟接下去。
弦外之音,是在考校于她。
树影幽静,羽烟手中扇子不停,敛眉接口,“送脚,若游鱼得水;舞笔,如景山兴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善深思之,理当自见矣。”
王情停笔,“天上流泉,微雨细润,桓祎定赞过你的声音罢。”
阴凉的午后,古砚微凹,暗香潜度,诵过一篇《论用笔》,十龄小姑于案间,笑意盈盈,真心称赞道,“羽烟,你的声音很是好听呢,桓祎一定很宠你。”
羽烟嘴角微动,漾开小小的,小小的梨涡。
王情刚想取笑她,就有外间一应仆佣捧着新衣鱼贯而入。
卞夫人最是通晓别人心思,昨日领王情看屋子的时候就命人量了她的身长,想来是让裁缝连夜才赶出的新衣。
王情看着羽烟依次抖开襦裙,目光逡巡不已,半晌,她挥笔写下一个“禁”字,甩给那婢子,“带着它,把那些衣服也拿回去。”
那婢女诺诺领命,惊惶退出。
羽烟神色如常,回身帮王情磨墨,“是衣领有些不妥么?”
王情诧然抬头,眼底有碎金闪烁,她笑,“我很好奇,桓祎的未婚妻怎就能容得下你这般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