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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西风岂是繁华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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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琪当晚歇在张妃处,第二日申时刚交就穿戴齐整去早朝,皇上于辰初出御太和殿,群臣行礼毕依序凑事,户、礼、兵、工四部居前,三法司、吏部等次之,一时听到四川巡抚成子谦在西南平叛大胜,受皇上御赐弓矢并宣召进京入觐;一时又听到皇上命三司彻查二皇子用巫师魇胜废太子一案;一时又听到皇上告戒众臣凡非本王门上之人,俱不许在别王子处行走,不得与皇子结党营私,又警告诸皇子不得经营储位;一时又令废太子迁至咸安宫安养。承琪也将查明的当地淮安豪绅王贵侵占田地,攀诬河督一事禀明皇上,但却略去王贵与老三的关系不提。但果如承琪所料,定州知府早已将刺杀承琪之人的口供凑报于皇上,自然有人揭出这王贵原是老三乳母夫家的族弟,常借三皇子乳母的名头在淮安贪婪不法,皇上闻言大怒,虽然三皇子凑称并不识得此人,三司秉旨调查之人也称三皇子确实同此人素无往来,但皇上仍降旨着三皇子闭门思过一月,并罚俸三月。这一日早朝下来,倒有几位皇子受了责罚,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出,承琪虽这段时日不在京中,躲过了这场风雨,但天威之下也不免是冷汗重重。
承琪当日回到王府后独自坐在书房细细思量了一番,看来父皇对废太子颇有垂怜,也再不提让众臣举荐诸君人选,不知是否会复立太子,但一时又想:废太子时皇上上秉天地,下传于四野,天下皆知,哪有复立之礼,一时思来想去,午饭时也无甚心思。双燕在旁伺候午饭,觑着空请示承琪娉婷应居于何处,倒让承琪一愣,想了想方想起是从定州带回的那名女子,言语间不免有些嗔怪双燕没有眼色,连这些小事都来麻烦自己。下午宫中又有人送来皇上赐的疗伤药膏,宸妃那里也着人送来一大包上好的人参,又再三嘱咐他要静养。晚上承琪一人在观澜堂睡了,却是一夜心神不宁。第二日又有素日交好的皇亲国戚来探伤问候,免不了又是一番应酬,还未到晚饭,头已隐隐有些发痛,于是吩咐下人将晚饭送到观澜堂,独自吃了,这一晚却是好睡。因皇上偶感风寒,罢了今日早朝,承琪只是和门下众人议了议时政,之后又埋头清理了这几月之间案上积下的文案,不知不觉已是午后。一时有人来报七皇子来访。
七皇子名承瑜,虽与承琪非一母所出,但素日交好,来往甚多。七皇子在政事上向来并不热心,但却对旁门杂务,倒是颇有兴趣,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儒道佛理无所不谈,又醉心收集、刻印上古失传的典籍,一心逍遥做个闲散亲王。虽说七皇子无心政事,皇上却甚为喜爱这个儿子,常赞他聪敏颖悟,秉性和平,一年前被皇上送到南方协助漕运总督办理漕运,至今方回。
承瑜一进门就道:“父皇就是偏袒老三,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是罚俸三月就了事。”又道:“听说五哥差点送了性命,现在可大好了?”
承琪道:“三哥原不知情,不过是些地方无赖小儿仗势横行乡里,三哥在京城哪里又知道。不知者不为罪,我倒觉得罚俸三月不算轻了。”
承瑜听说笑道:“你倒是宽厚,怪不得父皇最近夸你孝悌。” 一时又和承瑄说起此次之行所见的江南数不尽的繁华风流。两人正谈话间,却见承瑜挥袖之间,从袖中掉下一物,还未等承琪看清,承瑜已匆匆拾起,隐约间瞧着似乎是一名女子的小像。
承琪素知因老七生的俊雅无俦,素来是京中女子爱慕的对象,常有女子投递书简小像,传达相思之意,以为这又是老七在江南惹下的风流债,因而笑道:“这些东西你还是不要带在身上,如在外面给人看见,告到父皇那里,又免不了生事。”
承瑜也笑道:“这个却不是别人送的,画中人我并不识,我不过是喜欢这幅画,少有画人物却画得如此之好的。“停一停又道:”在别人面前我藏着掖着,但给你看却无妨。“言毕,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递于承琪。
承琪凝目一看,却是一惊,问道:“你从此处得到此画?”
七皇子因目光一刻未曾离开那副小像,竟未发觉承琪面色已白,只道承琪也对此画甚有兴趣,回答道:“这次金陵之行,遇到一个奇人,说来他的父亲你我都识得,叫付煦,是原江苏布政使,因任上亏空,被父皇免了职,我早听说他做官不成,但在诗书上却颇有造诣,家中藏书甚多,有不少绝版的唐宋刻本。这次我原是去看书的,没想到认识了诗画双绝的付家公子,名叫衡玉,真真是俊秀人物,这副画就是他画的。”
承琪凝神看去,但见纸上画得是一个十三四的垂髫少女,拈花微笑,全画只用淡墨勾勒,不着一点颜色,看的人却觉得画中人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宛在眼前。那画中少女竟有九分像子嫣,不同的仅是神态,画中人娇憨妩媚,子嫣却是端庄秀雅。
承琪按下心中惊疑,问道:“你可知画中为何人?”又问:“他为何会赠此画于你?”
七皇子道:“我也是在他书房内,偶然之下方见到此画,问他画中何人,他只道是家中小妹,再未多言一字。后来我却听说他并无姐妹,又听付家家人私下议论说,付衡玉与其一表妹自小两情相悦,没想到后来表妹不知为何嫁与京中权贵,从此各自天涯,付衡玉因此至今未娶。我猜测这多半就是这位小姐的画像了。你看连这画中人所持牡丹的枝叶,衣裙上的细褶,看起来行云流水,似乎一挥而就,其实都曾细细思量过,这还不是此画最好的地方,最秒的要数神态。我所见的人物画,要么匠气过重,人物呆板缺少灵气,要么过于讲究意境,不求形似,此画却神形毕重,正是所谓“气韵生动”。看的出付衡玉必是极为喜爱画中女子。“停一停又叹道:“不知这京中权贵是何人,平白误人姻缘。”
承琪未等承瑜说完即打断他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怎没你会拿了此画?”
承瑜脸不觉红了红道:“他极为珍爱此画,如何肯给我,因少见此等好画,心痒难抑,虽知是夺人所爱,也还是自取了,我留他一幅周昉的侍女图,价值千金,算作画酬。”
承琪道:“亏你也是皇室贵胄,竟做这偷画之事,你以皇子之尊向他索要一画,想必他也不敢不予。“
承瑜道:“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对皇室贵胄趋之若鹜,这付衡玉极为一例,听说素来不喜和官场之人应酬,我从未告诉他我的身份,若他知我是皇子,只怕早已将我拒之门外了,焉得见此好画。”
承琪淡淡问道:“我也极为喜爱此画,可否留下借我赏玩几日?”
承瑜听闻此言打趣道:“什么时候你对丹青也有了兴趣,莫非为画中女子所迷?”又道,“我听说五哥从定州带回一名女子,姿容不俗,莫非五哥真的看开了:做人不必太认真,还是及时行乐要紧。”
承琪此时正色道:“定州之事你从哪里得知?这不知又是谁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七皇子看承琪神色不好,于是岔开话题,又说了几句,就告辞而去。
七皇子一离开,承琪就命人取了火盆,将子嫣的小像放在火上,看着那画绢慢慢燃尽,怔仲了许久,恍惚想起在定州吴家和付衡玉饮酒之时,子嫣坐在一边未发一语,现在想来那神色似乎颇有几分哀怨,一时心中只有“原来如此“四字,反反复复填满胸襟,竟让他难于呼吸。于是起身推开房门立于庭院之中,不知何时起了风,耳边尽是风过院竹的萧索之声,立于中庭,听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
晚饭时却未见子嫣,张妃回禀说子嫣这两日风寒未好,仍卧病在床,承琪吩咐了张妃、双燕好生看顾,饭毕有人呈上属下董泽的密信,承琪反反复复仔细读了,在观澜堂思索了半日,方才歇息。
第二日早朝后,承琪央人奏报说有事要面秉皇上,在殿中枯站了一个多个时辰,终有旨传承琪入内觐见。在去清宁宫的路上,遇到副都统郑庆隆恰从清宁宫出来。只见郑垂着头,及至承琪走到近前拱手称呼“都统”时,才猛然抬头,神色尤有几分恍惚,两人交错而过之时,承琪注意到他两眼通红,似乎是刚刚哭过。承琪不免极为诧异。郑庆隆出身显赫,是前孝懿皇后之弟,其父又是皇上的亲舅舅,他本人也极为皇上所喜爱,自年轻时就任皇上的一等侍卫,御前行走,为人精明干练。承琪幼时由孝懿皇后抚育,因郑庆隆常去给姐姐请安,承琪幼时也与他颇为亲近。孝懿皇后在承琪十岁时薨,承琪转而由亲母宸妃抚养,因很少再见到他,两人也慢慢生疏。最近几年,承琪知他与二皇子交好,心中越发对他疏离。这次二皇子因魇胜被囚,想必对他也打击不小。承琪止不住猜测:不知他这次私下面圣是来为老二求情的,抑或来向皇上表述忠心,撇清和老二的关系的?
承琪来到清宁宫时,皇上已换上石青色的常服,坐在龙椅中半闭着眼一脸倦意,承琪行跪拜之礼后,皇上赐坐,承琪却不敢,站着向父皇秉奏在殿上众人之前,此次淮安之行未说的一些吏制民情的细节,说道自己被刺几乎丧命时,偷眼看父皇脸上也显出几分唏嘘之意,这才心中稍安,复又跪下说道:
“臣近日听到有人说臣贪恋美色,在定州强索民女。实在是冤枉。臣那日被王贵射中后不醒人事、命悬一线,当地知府将臣送到吴义德家,本因吴家富有,如急用一些珍惜药材,可以在吴家就近取用,那吴性女子是吴义德侄女,粗通医理,因箭上有毒,需时时换药拔毒,吴义德遂吩咐其侄女照料臣,臣也是醒后方知此事,当时如若清明,臣定不会让女子入内。臣走时因吴义德称,照料臣之时他侄女几日衣不解带,连日辛劳在房内服伺,吴府众人皆知,恐与她侄女清誉有碍,希望臣将那女子带回王府,臣坚称不可,但没想到臣走时,那女子拦住臣车骑说:“宁愿来王府终身为奴,也胜过在吴府受人鄙薄。”我这才带她回府,臣句句属实,望父皇明察。“说毕伏于地上长跪不起。
承琪耳中听皇上道:”我知你素日并非好色之人,如此说来情由可原,那女子也算是对你有恩,且为良家子,也不宜以奴婢视之,我看你膝下至今只有一子,你带那女子去见过你母妃,如那女子性情和顺,你母妃也瞧着好,收为妾室也无不可。这事就此过去,以后切记勤慎廉明,勿授人以柄。“
承琪口言谨记父训,这边皇上却没有让他起身,却突然问道:“朝臣中有数人密上条陈,请复立太子,你以为如何?”
承琪乍听此问,一时心中没有计较,不知父皇是拿不定主意,因而想听听其他皇子大臣的意见,抑或已下定决心重立太子,只是想要众人点头附和?心思辗转不定之时,忽想到董泽昨日信函中几字:“处英明父子难也,不露其长,恐见其弃,过露其长,恐见其疑”。又想起自废太子以来,皇上种种行为让人难以猜度,今日还是不言不语,无言则无过,以免见疑于皇上,遂恭敬回到:“立储乃国家大事,臣不敢妄议。”
皇上道:“朕前拘禁承瑞时,无一人为之陈奏,独你屡次在朕前为承瑞保奏,这么此时反倒称不敢妄言?”
承琪听闻此言,背上已是一片冷汗,叩首道:“幽王被锁拿后,在臣等诸兄弟等面前再三说:父皇废太子诏书中所称其恶件件都有,但却绝无谋纂之心,恳请臣等向父皇奏明,彼时众人因父皇震怒皆不敢奏,但臣不敢隐瞒父皇,是以替幽王陈奏。”
这边皇上注承琪良久方道:“你奏的对。”又吩咐承琪起身,却不再多言废太子一事。
第二日早朝时,皇上果然告诫众臣不要因前日下旨放出幽王,妄意猜测复立太子之事,如有人希冀献媚于废太子,以图异日之富贵,必严惩不贷。几日后又再命文武大臣举荐太子,除废太子和二皇子外,诸皇子都可入选。“众意属谁,朕及从之”。一时朝中为之沸腾,私底下议论频频,纷纷猜测皇上为何让众人再议此事;朝堂上却无人敢于出声,皆称:“此事非人臣所当言“。承琪也自然也是三缄其口,闲时或者在家观花赏鸟,或者去涌莲寺参禅读经,不理朝中风云翻滚。
不觉之间又是中秋,府中照例摆家宴赏月,宴席设在王府花园的一座石舫上。石舫名唤“不系舟“,语出《庄子•列御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石舫三面环水,夏日对着湖中一池芙蓉,正是看重重青盖,千红照水的好所在。如今藕花虽谢,但湖上荷叶依然是亭亭如盖,只微微露出些秋意。是夜月朗风清,家宴设在石舫船头,但见天上一轮金波皎皎,水中明月滟滟,两相辉映。桌上满陈新鲜瓜果月饼,西瓜均细细切做莲花状。承琪在前院供月行礼毕,和家人在舫上围桌而坐。张妃素来是少言之人,承琪因近日心中烦闷,在妻妾前也甚少言语,双燕看王妃王爷均不语,自然也是悄声静气,子嫣刚刚病愈,精神还有几分不济,只是默默陪坐,面前的瓜饼也未动分毫。不一会儿,连承琪也觉得气闷,遂吩咐让众人早早散了歇息。
承琪在席间多饮了几杯今年宫中新进的玉泉酒,不免有几分头晕脸热,待被凉风一吹,却清醒了不少,一时衣袖间尽是藕枝菱叶的清香,不觉神清气爽,遂信步在湖边漫步而行。
王府花园依地势而建,湖在园内最低处,当日挖湖所出之淤泥,在湖边堆积成山,山上遍植花草树木,四周由爬山廊连接,通往高处的缀云亭。承琪一路行来,隐隐听到山上传来箫声,却断断续续,不知所吹何曲,心里一边纳罕,一边行进缀云亭时,却看到子嫣坐于庭中的石凳之上,面朝下面一湖碧水,手中按萧,依然吹得不甚流畅,却能听出隐约是一首采桑子。子嫣似乎全神贯注于那一管萧之上,连承琪的脚步也未曾听到。
自从从定州回来这十几日,承琪一直未去过绛梅轩,今日在家宴上乍一见她,只觉似乎清瘦了许多,莹白如玉的面庞上似乎只余一双乌目,她席上不发一语,一身湘妃色衣裙,无端让他想起冬夜里月光下寂寂盛开的梅花,艳到极处,却也冷到极处。此时看着她几步外的背影,更是人近情怯,于是只是立于她身后,静静看着她,一时旧事纷至沓来,那首采桑子,更是一丝一缕无孔不入,片刻不让他宁静:“白莲池上当时月,今夜重圆”,听到这儿不由心中长叹。
山上风大,亭前的银杏风起时飒飒作响,仿佛雨声,脚下黄叶飘落,起落不定,眼前月明人静,影乱清香。不知呆立许久,忽听到有人唤:“王爷,姑娘“。刹那间对上子嫣一双明目,月光下虽看不真切,却隐隐瞧见有一层晶莹水雾弥漫其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原来你真的在箫上并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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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启示:隔了几年,终决定把此大坑填完,自己已不记得前面写了些什么,所以自己将前面所写又复习了一遍。有脱漏之处,望看官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