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不了的地方》千重子

1、人生第一封情书

　　2003年春夏，是卢惠永生难忘的半年，炎热混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令她时时有种窒息的感觉。

　　这种感觉首先来自高三下半年的紧张气息，寒窗苦读十年，最后一哆嗦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特别是在市一中这所省重点中学，人人都憋着一股劲，等着最后喷发的时刻。在高三（二）班每张书桌上高高摞起的参考书后面，是一张张埋头苦读的脸。卢惠剪掉从初中开始留起的长发，让妈妈用推子将脑后发线推得高高，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除了紧张的备考，一股躁动的气息也开始在班里蔓延。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最土掉渣的某某和某某单独约会、某某给某某传纸条的传闻从未间断，但在高三的最后时刻，这股风刮的尤其猛烈。许是大家知道来日不多，再无所表示，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对于卢惠来说，只有前一种感觉特别强烈。她从小就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成绩一直很好，因而也背负着家人很多殷切期待。自从爸爸去世，弟弟因年龄渐长而变得叛逆，妈妈更是将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寄托到她身上，让她不堪重负。

　　刚刚过完年，妈妈就将家里的钥匙和三百块生活费放到了卢惠面前。

　　“临近高考，你的资料费会增加，要是考上了大学，下半年还要交学费。我想好了，跟着工队干半年，怎么也能把你的学费攒好。”

　　妈妈年龄不大，刚过四十，但是丧夫之痛和抚养孩子的艰辛已使她过早衰老了，眼角皱纹丛生，耳鬓的白发历历可见。

　　卢惠看着妈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心头涌起一股酸楚。她知道应该阻止妈妈，她知道那份工作有多么辛苦，但是不这样又能如何，一家人总要吃饭，弟弟总要读书，她总要读大学。

　　她硬生生将心酸压下，故作轻松地说：“没问题，你儿子就交给我了，保证给你养的白白胖胖。”

　　送走妈妈，将半月的生活费发给弟弟，叮咛一番看他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后，她收拾东西也回到了学校，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考上Q大，一定要给妈妈争气，一定要完成爸爸的遗愿。

　　在这番乎咬牙切齿的表决后，她一头扎进了高三下半年的书山题海。而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卢惠连想都不曾想过。

　　但是不想不等于不会发生，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卢惠收到了生平第一封情书。

　　每天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后，大多数同学会回宿舍休息一会，以免下午上课打瞌睡，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人，会直接回到教室，在桌子上趴一会接着学习，也有精力旺盛的，连趴桌子上迷糊会的步骤也省略掉了，充分利用中午这宝贵的时间。

　　卢惠在学习上，永远保持一种干劲十足的状态，从高一到高三，她每天中午都是在教室度过的，这片午后时光对她而言，不只可以抓紧完成上午的作业，预习下午的课程，还是一份难得的宁静时光，即使是在紧张的学习中度过，心里也觉得悠然自得。

　　她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甚至有一些孤僻，这使得她从小到大都朋友寥寥，在高三（二）班这个充满硝烟味的备考班里，她平时都是独来独往，虽然成绩拔尖，但也不会太引人注目。因此当这天中午用过午饭回到教室，看到一封精心折叠成鸽子状的情书摆在她面前时，心里的疑忌很快压过面红耳赤的不安，占据了上风。

　　情书字迹工整，甚至称得上娟秀。她心里咚咚跳着，借着物理书的遮挡，粗粗浏览了这封信。两页信纸的情书，大部分篇章都在倾诉对她的钦佩：学习刻苦、意志坚定、成绩拔尖，虽然每天穿洗的发白的校服，却还是遮挡不住那喷薄而出的美丽。信的最后说道：为了接近你，我每天中午都到教室陪你，跟你讨论题目并不是我真的不会，而是想跟你说话。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又想了很久才有勇气向你表白，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没有遗憾了。信的落款就一个字：昊。

　　原来是他，彭正昊，卢惠心里的不安渐渐退去，她相信这不是一个恶作剧。从某些方面来看，他们确有几分相似：在班里都沉默寡言，不够活跃，不引人注目；学习都很刻苦，从平日的吃穿用度来看，彭正昊应该也是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可能也正是因为相似，才引起了彭正昊对她的好感，她回想一下，他确实每天中午都很早到教室，也会隔三差五羞怯地找她讨论题目。她一直以为他的羞怯是个性使然，现在想来也许另有原因。

　　卢惠稍稍扭头，就看到了坐在她斜后方埋头书里的彭正昊，但她知道，他此刻内心一定在不安地挣扎，等待一个来自她的表示。想到这里，刚收到情书时的紧张、不知所措渐渐退去，卢惠心里竟生出一丝内疚。她确实不讨厌他，对于两人在午后空荡荡的教室里讨论问题，她也有几分享受，毕竟对她这样默默无闻、没有朋友的人来说，来自他人友好的交流就是一种安慰。

　　但她真的对他没有感觉，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他，不然凭一个花季女孩敏感的内心，怎会从未发现彭正昊对自己怀有好感呢。

　　她从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白纸，提笔犹豫片刻，就刷刷几笔写完了给彭正昊的回信。回信很简短：

　　彭正昊：你好

　　谢谢你喜欢我，但现在是高三非常时期，我不想因为早恋毁了彼此的前程。再说，我们现在还年轻，不懂感情，希望你能将全部心思用到学习上，考上理想的大学，也希望还能做朋友。

　　卢惠

　　在她将情书和回信一并放到彭正昊摊开的课本上时，她分明看见他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她想回到座位继续看书，但不知为何，却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出气氛怪异的教室。她不知如何来面对彭正昊看到回信时的目光，即使那目光可能只是对着她后背。她走到学校操场边的长廊上坐下来，长廊被蔷薇枝干密密匝匝地裹着，若是在夏季，会有满廊的蔷薇花和浓荫，但此刻，却只有光秃秃的蔓条无端盘旋着，坚硬冰冷。

　　直到打了上课铃，她才匆匆跑进教室，低头坐到了自己位子上。同位罗荻向她抛来一个夸张的惊叹，嘴巴张得大大的，故意压低声音道：卢惠小姐竟然迟到，外星人要入侵了吗！地球要灭亡了吗！

　　卢惠用手拧了他的胳膊一下，小声道：废话那么多，听课！

　　罗荻呲牙咧嘴地挥了挥拳，很快沉浸在了他的武侠小说中去。卢惠偷眼望望彭正昊，见他头低着，似乎要埋进书里去。想必他真的很伤心，卢惠心里想，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