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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天河横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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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头陀林!果然是你!”圆通雀跃着从一片沙棘从中探出头来,“我就好像听见大师的声音,你们果然在一起,……”
他猛地顿住了,似乎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相信似的看着她。
“刚才大师说什么?你……公主?”
曼头陀林一呆,怎么偏这句被他听见了?
“什么公主?”圆通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转头去问无谶。
星光越来越密集,连月亮也探出了半个脑袋,不过短短的刹那间,这片雅丹谷地又被照亮,三个人的面色神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无谶看了曼头陀林一眼。曼头陀林脸色在月下益发苍白,紧咬嘴唇不说话。他轻轻一叹,无奈地向圆通说:“曼头陀林是当今楼兰王的王妹。”
“你……”圆通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干瞪着曼头陀林,眼睛里也不知是被骗后的恼怒还是这真相带给他的悲哀。
如果换在往日,曼头陀林一定会冲过去跟他解释道歉,可现在,刚闯过一番生关死劫,她一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走,只瘫软地坐在地上,静静等候他的反应。
圆通瞪了她半天,脸上的怒意却一点点地褪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也瘫坐在了沙地上。却却背转过脸去,仿佛不想面对这事实,或许是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都垂着头忧郁地看着沙地,场面一下子寥落下来。
无谶见状,轻轻干咳一声打破僵局,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圆通低着头,连一点应声的心思都没有。他是听守门的士卒说无谶出了城却一直都没进城,放心不下才追出来的,没想到遇上了黑风暴。好不容易等到风暴过去,远远的听到说话声像无谶,正高兴,却听到了这个消息!
无谶看他的样子,心中也是一叹。以为这片谷地荒无一人,却不想正被圆通听见了这声“公主”,一切都是天意。
“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只有在此地露宿一宿,明天一早进城。”圆通轻轻说。
无谶看向曼头陀林,曼头陀林没有吭声,像是答应了。
黑风暴过后的夜空,竟然深碧如洗。
点点繁星在天幕上闪烁。有的明亮璀璨,有的却如烟似梦。众多小星星暗淡的光芒铺洒开去,像一条银亮的玉带在天空飘洒。
曼头陀林凝望着夜空,轻轻“哦”了一声笑起来:“原来今天是七月七。”
无谶转头看她一眼,不明白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曼头陀林像是知道他在看自己,轻轻地说:“汉人传说,那一条,是天上的银河。银河两岸住着一对恩爱夫妻。他们每年只有七月七这一晚才能渡过银河相会。一对有情人,每年只有这一天团聚。”
果然,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在天际,像一条小船,漠漠长空唯一的一艘船。在这初秋的夜里别有一种淡淡的凄凉——船上能坐几个人?
圆通也没有睡着。黑暗中,他也悄悄张开眼睛看着那片天河,只是没有搭腔。
隐隐的,耳边似有水声传来。无谶奇怪了,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水声?莫非是自己听错了。
旁边的圆通却也“呀”了一声,狐疑地问:“怎么有水声?”
曼头陀林侧耳细听听,笑了起来:“你放心,不是天河掉落下来,那是远处罗布泊的水声。”
圆通不信:“罗布泊又不是大江大海,哪有这么大的水声?”
曼头陀林的声音在夜里听了清远悠扬:“怎么不可能?罗布泊是我们楼兰的圣湖,神奇得很,什么都有可能。”一说到罗布泊她就忍不住要骄傲,笑道:“你们知道么?老人们传说以前这里没有湖水的,罗布泊是六百年前的某个晚上忽然从天而降来到这里的!还有人这说是从别处飘来的,整片湖水一夜之间漂来的!”
圆通好奇了:“有这种事?朝廷纪录怎么说的?”
曼头陀林心中暗暗有些高兴,他能说么问,看来已经接受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不再生气了。这么一想,心情更是格外地好,笑着说:“六百年前楼兰尚未建国,哪里来到证据?就算有证据也在贵霜的王宫里!”
圆通莫名其妙:“这与贵霜有什么干系?”
曼头陀林又笑了,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低声说:“有人传说,当年就是大月氏的祭祀做法,把远方的湖水呼唤到这里的。”
圆通更好奇了:“他们费这事做什么?”
曼头陀林大笑起来:“怎么解释的都有。最荒唐的说法是,那是因为他们要翻过葱岭,有太多的珍宝带不走,把珍宝都藏在这里,又怕被别人拿去,便做法移了一面湖水来保护这批财宝呢!”
圆通作势兴奋地叫起来:“真的?那我可要潜下去找找看了。”
曼头陀林拍着手大笑:“这传说你也信?罗布泊变幻莫测,经常改变形状,岸边连一家住户都没有,你倒是潜的下去,我可真怕你浮不上来!”
圆通怪叫起来:“这么看不起我?我水性好得很呢!我们天竺也有圣河,很多人都会下到河里去洗净身上的罪孽。”
他的声音中忽然就褪去了方才的嬉笑,不知不觉的,一缕淡淡的思乡之情涌了上来,最后几个字竟说得无限郁结。
曼头陀林看着天上的繁星说,悠然一笑,轻叹道:“我知道!我也见过你们天竺人在圣河里放水灯。小时候去天竺,很多事都忘了,可放水灯的情景却好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满河的烛光,那么漂亮,慢慢向天边流去。”
她的声音也低沉幽缓起来,如一首歌谣。
夜晚又有些微风拂过。此时的风声不再呼啸凌厉,微风穿过那些雅丹,如西域常听到的的筚篥声,呜呜咽咽。低沉的旋律缓缓流淌、缠绕,扑上那堵墙,又折回来,打到这边的墙壁上,经过几番周周折折,再传到耳中便不再坦然,颤颤巍巍的,滑过来滑过去地躲闪着,和着若有若无的水声,细细听来,竟又有几家乡的鲁达罗维纳琴的韵致。
无谶怔怔地听着这莫名的乐声,仰望着一片灿烂的星光,看天河横贯,一时间,人有点恍惚。
记得很小的时候,还在家人的宠溺之中,每到天竺传统大神的生日庆典都会去看人们在圣河里放灯。那时,国中男男女女都换上最艳丽的衣裳挤到河边,把一盏盏水灯放到水面上。片刻,整条大河就像燃烧起来了一般,与天上的繁星交辉成一片。水灯缓缓流到天际,如一条闪亮的河缓缓流向天际,流入天庭,再仰头看头顶的天河,便让人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繁星,就是人们放出去的水灯终于抵达了天界。于是人们相信,水灯上的灵魂也终于流到了永恒的天国。
那是一片奇妙的场景。每到这时,圣河两岸人们便欢乐地吹起维努、敲打着魔力单根,和着维纳琴的旋律,把整个夜晚鼓弄得喧闹欢腾。
那些事比星辰还遥远,那些记忆比星光还朦胧飘忽,可是今天,在楼兰城外无人的荒谷里,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记起了那一幕,还有那时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还不到十岁,穿着华美的衣裳,享受这父母的爱宠,只觉得天下所有美丽、美好的人与事都在等待着自己,自己的将来会比神河水灯、比天河繁星更璀璨艳丽。
耳边,又传来曼头陀林低低的呢喃:“……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和父王坐在彩船上,从船头到船尾,从船舱到桅杆,到处都绑着香喷喷的花,就是一条鲜花搭成的船。我和父王坐在船上,像坐在画里一样,往前漂,往前漂……”
无谶的眼前似乎也看到了那艘船,香花遍布,鼓乐喧腾。船舱里端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着红色的衣裙,整个人几乎被金饰包裹住,只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还看到河的另一畔站着个英俊的少年,嘴角眉梢永远都微微上扬着,一脸的幸福。就算耳边听到维纳琴颤颤微微地发出一点哀婉之音都不屑一顾,眼睛亮闪闪的,含笑看着自己美丽的新娘坐着缀满宝石铺满鲜花的船,从远处慢慢驶来。
无谶蓦然一惊。怎么会这样?
再定睛看去,哪里有神河花船?不过是繁星闪烁的天河旁挂着半轮明月。
耳边也没什么维努、魔力单根和维纳琴,仔细听,那不过是夜风穿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窟,来回奔逃,却总寻不着出路的哀鸣与怒吼。
他猛的坐起身,盘腿坐好,默默禅定。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风声四起的荒野中他居然也会心魔大炽。
两侧都静了下来。月光斜斜地照过来,左侧的曼头陀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一张脸平静地如同石雕,呼吸均匀平缓,嘴角还隐隐挂着点笑意。右侧的圆通也已睡着,只是睡梦中眉头都微微皱着,仿佛有无尽的心事。
无谶轻轻仰起头来。星光满天,离天亮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