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肖堇

1、第 1 章

　　遇到安哲的那天是我跟陈诺分手的那天。天空很无趣的飘着雨，他走的义无返顾，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罗门王曾说过，虚空啊虚空，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他的存在似乎也是那样，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存在过。一个人就这样从生命中出现和离开，而且，无关死亡和爱情，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在路上闲逛，路边的服装店的音响用极大的声音放着流行的或者不流行的歌，街上没什么人，气氛冷清的像电影散场。随便进了一家精品店，最大的柜子上放着几排毛绒玩具，兔子或是小熊，我可以想象女生们看见它们大叫可爱的样子，我也觉得它们可爱。最底下一排的角落里是一小块红色，走近一看，是一只红色的兔子。它的全身上下都是红色的，那是一种纯粹，介于粉红和桃红之间的美丽颜色，看不到其他色彩，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它的眼睛很深，不由自主的上前，凑近的时候发现那只是一双玻璃球的半圆形眼睛，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我却觉得它在召唤我。地心引力，普通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却是永恒如时间般的横亘于此。它不够漂亮也不是那么的可爱，我想它是孤单的，于是我说，我要买下它。

　　你看，这就是我买下你的动机，安哲。
　　是因为既不漂亮也不可爱？
　　也许吧。只是觉得相似，与我。
　　瑞树，人们喜欢与玩偶交谈是因为他们寂寞，玩偶愿意倾听又安全，因为它们没有语言。

　　瑞树是我的名字，我有一个宛如少年般的名字，我的母亲固执的认为树有一种朴素的美感，那是应该铭记的东西。安哲就是那只红色兔子。那天我带它回家，把它放在地板上，然后从相框里取出了我和陈诺的合照，在我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微微的笑了。第一反映自然是惊愕，我盯着他半天没说话，我们用不解的目光看这对方，但没有一丝敌意。他笑了，然后说，我就是那只红色兔子，我叫安哲。

　　我当然怀疑过他的身份，他说他就是那只红色兔子，他拿起水果盘上的刀子在皮肤上划出了一道伤口，没有红色粘稠的液体，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指深入伤口掏出了一小团棉絮。你看，我没骗你吧。我平静的接受那个事实。
　　他的的确确就是那只红色的兔子。他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他叫安哲。
　　安哲，安哲，如果我呼唤你，你是否听得到？
　　我的生活中多了一件事情，就是和安哲对话。他是一只兔子，他的过去清晰明了，他从玩具制造厂出来后就被送去了玩具店，他用和善的黑色瞳孔看着所有的人，他让人安心。他那那么干净，我都不敢凝视他的眼睛，我怕我会爱上他。陈诺有着和我不同的十九年的过去，在十九岁的开始我遇见了他，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去了解彼此，在十九岁的末尾我发现那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们始终无法看清对方，猜测是很累人的。我们都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于是我们从彼此的生活中抽离，回到最初。

　　安哲，你说，我怎么可能用一年的时间就了解他十九年的过去呢，他总说我不了解他。
　　瑞树，那是不可能的，你没有错。他没有对你敞开心扉，不是吗？瑞树，其实你没必要去了解别人的过去，因为那是过去，失去的永远不会比现在手上握住的多。相爱只是一种感觉，不能等同与安慰。他也许只是需要安慰，或是欲念，而不是爱情。
　　安哲，你不知道，我曾经以为我会和他一起，一起走向死亡或是毁灭，他对我说：你不了解我，也不曾想过。你走吧。于是我就离开了，他那么轻易的就否认了我十九岁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他否认了一切。可是我很平静，没有悲伤或愤恨，唯一的叹息也随风走了。我冷静的不像我自己。
　　瑞树，你总是那样，想的太多太多，其实很多事情很简单，只是我们人为的把它复杂化了。你可以接受我是一只兔子的事实，你当然也可以接受他的话语，我相信你。
　　安哲，是否我们死了之后就不会有人再这样肆意的谈论我们了。
　　他不说话，只是用他红色大衣裹住了我的手，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开始觉得温暖，我们就这样背对背靠着看着黑色的天空，天空的颜色和我们的瞳孔一样漆黑。

　　安哲陪我度过了十九岁的最后一天。他看着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堆零食然后撕开每个袋子，慢慢的开始吃，吃不完的就从阳台上扔下去，像撒花般。他只是笑着，像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那样。然后我们跳舞。我没有黑色的礼服和高跟鞋，我只有一条红色的太阳裙和简单的圆头皮鞋，我感到羞愧极了，在我亲爱的红色兔子的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了羞愧。我的红色兔子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甚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要英俊。而我只有不完美的裙子和笨拙的舞步。安哲却很开心，他一直一直笑着，那么的坦诚，他说，我觉得我像一个勇敢的骑士。我望着他单纯的笑颜，忘记了所有不快。即使他是一只兔子，他也是我的最勇敢的骑士。

　　亲爱的，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花还没有谢。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DaDaDa， DaDaDa
　　那是只属于我们的舞步。

　　夏天很快过去了，我来不及怀念香草冰激凌的味道秋天就来了，接着便是冬天。是谁发明了春夏秋冬，一年一年的轮回不止休。我已经很少出门，最多是去超市买些必需品，更多的时候是在PayEasyShopping，等着送货上门。我始终没有遇见像PayEasyShopping广告中说的那样痴情的男孩子，为了见自己心爱的女生一面而乔装成送货员，而在我不停的想象中我发现我已经记不起陈诺的脸了。这未必不好，我开始看很多书，要么就是坐在电脑前，打字或是发呆，把稿件投到编辑的信箱去，然后等着她的回复，稿酬也是直接打到卡里，我丧失了最后一个出门的理由。安哲则是将床从地板上搬到了柜子里，他还是那样，安静，在我回头看他时给我一个微笑，大段时间用来沉默。
　　我们已经不再谈论那些伤感的话题，我们还是会坐到阳台上看着地面上的人和天空中的浮云，开心起来就唱歌给飞过的鸽子听，一些说不清楚的旋律，他还是会用大衣裹住我的手然后紧紧的握着，那一刻我总是很温暖。

　　当这个城市开始供应暖气当树叶完全凋零当街上出现了红色灯笼的时候，我知道春节快来了，我惧怕那个节日，无比的惧怕。
　　爆竹声就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响了，我吓了一跳，丢掉了拿在手上的锅铲，发出的响声把安哲吓了一跳。他走过来，不停的问：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巨大的惊恐让我本能的推开了他，跑进房间关上了门，禁不住的哭泣。我知道是他们，是他们没错，他们还是会回来。
　　我把我亲爱的红色兔子挡在了门外，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是否一如当年他们离开我时我的表情那样。

　　安哲或许是呆在哪里了，他没有来敲门，也没有说话。我只听见他用手搓揉那件红色大衣的声音，沙沙，沙沙，若有若无。
　　我想我伤害了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做的同样的事情，爱一个人然后伤害他，然后离开。就是那样的轮回。那个说觉得自己像一个勇敢骑士的红色兔子，那个与我一起看夜空和飞鸟的红色兔子，我深深的伤害了他。他是否也会想其他人一样就此离开，离开我这个无可救药的人。我开始惶恐，我的生命中已经没有任何人了，我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我没有安全感，因为我一无所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哲走了进来。我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不敢抬头看他。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瑞树。他喊我。
　　我没有回答，我怕听到任何关于离开的字眼，我的心抽的很紧，压迫了呼吸，非常的难过。
　　瑞树，他说，你知不知大道，那天，当你走近礼品店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和我一样有着黑色如墨的瞳孔，反射不出任何的光芒，就像那个还没有被论证的所谓的黑洞。
　　瑞树，你知道吗？在商店里的等待被人买走的日子，我无数次的想象我主人的样子，焦急又无奈，当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一直在寻找的，人海中与我最像的人。
　　瑞树，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这是我丧失听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我的红色兔子。

　　我叫瑞树，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角，以写稿为生。我的生命中只有几个人，我的父母，陈诺，他们在一定的时间离开了我的生命。爱我的父母在我十八岁那年的除夕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们在山崖下找到了汽车的残骸，却找不到他们的影子，他们在山的怀抱中，与山共同呼吸着。我开始害怕爆竹声，讨厌除夕，我总是不停的想起他们。他们没有走远，他们在召唤我。我对他们说我想活着，即使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我也想卑微的活着，我把什么都给你们好吗？我的书我的CD我的糖果我漂亮的裙子，我的自由，通通给你们，放过我好吗？
　　他们似乎很失望，我想我伤害了他们，所以我要补偿。我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手挽手走着，我把糖果丢给他们，我对他们说要幸福，我对他们笑。别人以为我疯了。只有陈诺知道我，但是他总是会嘲笑我，他说，你讲你父母时的样子真好笑，瑞树，你是不是有臆想症，或是幻觉？他也有他的忧伤，他渴望温暖。于是在那段日子我们互相安慰，却忘记了相爱。最后我们发现彼此背负了太多的过去，多到根本看不清对方。于是平静的分手。
　　离开的人是很伟大的，他们在你的生命中存在，他们见证了你的伤痛和成长。
　　幸好我还有安哲，他是一只红色兔子，他有希腊雕像一般完美的脸，他说他愿意成为我勇敢的骑士。

　　到了深夜，爆竹声此起彼伏，安哲伸出手，轻轻的捂住了我的耳朵。他的手有很柔暖的触觉，那是毛呢料子的温暖，我渐渐的平静下来。
　　我们走到阳台，再一次看这地面上的人们。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我的世界很安静。我抱着我的红色兔子，安哲用手捂住我的耳朵。那一刻，我感到很安全，很温暖。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