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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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之后又过了三四天，哥舒明朗蔫在榻上无法管理了物园诸事，李天昊守着他寸步不离的，纵他有心早日得知真相，也是不能把大着肚子的哥舒明朗抱到关押贼人的地方，一一盘查拷问。
至于定北王，他笑说这些本是哥舒的家务事，即使他们实际上有着一层堂兄弟的关系，也是不好多加指摘。
唯有游琴自告奋勇跳出来，弓腰一礼，以示愿效犬马之劳。却被定北王那张看似笑意愈胜的隽秀脸庞逼退，讪讪退后，再不敢言。况且，她默默地觑一眼方妍，这丫头怎么给贼人送过一次饭之后就死守本分，一言不发，往日不见这么死气沉沉的啊？
心照不宣的是，五月第一天那个凄厉的夜晚就这么被带过，没人再提起。也不知是顾虑到哥舒明朗的面子，还是本身就怕了那一场“救死扶伤”、“保命安胎”，救得过来了，皆大欢喜，若救不过来呢？又有几人敢想象日后的事？
痛定思痛，哀浸肺腑。这点上，没有人比李天昊更有发言权。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有过生死一线的人，都像他一样，等事态平稳下来，才展露各种心头忐忑。最开始是坐立不安，偏偏他这样忐忑着又影响哥舒明朗休息，干脆就石像一样伫在他榻前，也不管来来往往送药递水的人直当他吓得痴痴呆呆。
再后来，那种坐立不安就变成了深重的自怨自艾，他几次挥了拳头重重地往墙壁上砸，却在落下的那一瞬生生的刹住，脸色白里发青，并没有比修养中的哥舒明朗好多少。
最后，自怨自艾转化成了极度的庆幸，他恨不得跑遍凤翔所有的街道，拜遍大小的寺庙佛堂，只因上天庇佑，他心心念念的人终究还是毫发无伤。
……就当是毫发无伤！
——颇有些自欺欺人。
而这几日，他也是尝遍苦药几壶。
安胎药自然不必他吃，只是一般补气的药也被押着同哥舒明朗一起喝了，他不喜苦味却也耐得了苦，每每一饮而尽再抬头去看身侧的哥舒明朗，总能见他咬着碗沿一丝一丝地啜饮，起初李天昊还当他是怕极了苦，想要偷偷倒掉，到最后才发现，他只是在偷觑自己，等到李天昊似笑非笑地回望他，他便装作不经意地别过头去，一边小口地喝着，一边皱着眉，发汗了的额上眉间蒸腾出水汽，映得双颊嫣红。
李天昊暗笑却不说破。
等哥舒明朗终于慢吞吞地喝完一碗药，李天昊取了湿帕子给他擦汗，哥舒明朗任他体贴，却总要问一句：“药不苦不烫？”
怎么可能不苦，怎么可能不烫，药是现熬的，必得趁热喝，方子是游琴开的，不可加糖，怕误了药效。五月的天，风都不来一缕，树叶在杏白的日光下静止不动，早有急不可耐的蝉爬出了蜕，在树底湖边嘶鸣高歌，刺痛耳膜。
然而，怎抵得过他心底的苦涩与滚烫？
那种掺杂了甘甜与喜悦的疼惜之情，几乎令他嘴里发涩，而当看着哥舒明朗时，那种从心底涌起来的感觉，就像是拿着刀从他的心尖上一刀一刀地磨着碾着，李天昊知道，那是让人梦中都能笑出来心疼，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哥舒明朗。
于是李天昊只说：“不苦不烫，说不定是方妍大意，给你的偏偏太苦太烫！”
哥舒明朗狐疑的瞄他一眼，拿起参片压在了舌苔下。
李天昊静默不语，给他理了理被子，寻了个离他不远的角落坐了下来，每当哥舒明朗乍然惊醒，总能望见李天昊担忧的眼，哥舒明朗慢慢清醒过来，转了转脖子，掏出一片人参要往李天昊嘴里塞，李天昊架住他的手，缓慢地摇头。
哥舒明朗便抬眉，意在询问，又有些不甘心地神色在里面：看不上这些人参？
李天昊望着他笑，收好小香袋里的参片，冲着哥舒明朗眨眨眼，见哥舒明朗神色惑然，偏过头靠近了双方的头颅，他便不自然的咳一声，托住哥舒明朗的脑袋小心的压向自己，口舌相接前的最后一句是：“不要浪费了，我尝尝你口中的就好……”
而后，万籁归于无声。
某一天，在李捕头又一次妄图调戏哥舒公子之时，哥舒明朗反手抓住了对方，状似不经意地出口询问：“难道妍儿真在你碗里放了冰糖，我怎么觉得你的嘴里那么甜？”说完，也不理会身后那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自顾自的挪了个身，那微笑的样子，活像自己才是调戏对方揩了一手肥油的人。
存了调戏的心却被反调戏，这大概是最可气可笑的事了。
不过李天昊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子的哥舒明朗才有点恢复往日的清贵之气。
“明朗——”李天昊从身后抱住他。
“干什么？”哥舒明朗岿然不动。
“明朗——”李天昊继续喊。
“想说什么？”
“——明朗，”李天昊顿了顿，“没事了，你高兴就好。”
“你也一样。”
接着是一大段的留白，哥舒明朗扭头，擦上李天昊的唇。
眼光明媚。
李天昊的心思，哥舒明朗大概能猜到，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才顺着他的心意来，对方在忐忑，他也不例外，对方在害怕，他惊恐更甚。既然怎样都缓解不了，那么就给他最大的怀抱，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会比现在这种日子更吸引自己。
又过了七八天，哥舒明朗怀胎已经整整六个月。未免日后肚子再大下去，行动愈发不便，当日便在游琴问诊之后，提出了要去审问被囚之人的打算。
李天昊皱了皱眉，刚想反对又觉不妥，时日拖下去也不是事情，他自己一人倒也审的过来，只是按照哥舒明朗的性子，还是当着众人的面，清清白白的审问清楚的好，正在踌躇间，清丽女声幽幽柔柔，清晰可闻。
“公子，不必急在一时罢，也扔了那人十天半月了，何不如等……等公子脱了负累，清清爽爽的去审问？”
“哼，”游琴白方妍一眼，心中埋怨一句：这回还知道吭个声！回身扯着哥舒明朗的袖子胡乱摇晃，“哥舒明朗，虽然兵贵神速，但是正如方妍所言，反正已经困住那人了，再扔个几个月也无所谓吧？”
哥舒明朗默然片刻，微眯眼眸似在思量少女们主意的可行性，思量间，目光偏移，转到李天昊身上，对方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摇了摇头回他一个轻淡又不失宠溺的笑，意思便是：全按你的想法来。
瞥见两位主人仿若置身事外地打着哑语，游琴气鼓鼓地放开哥舒明朗的袖子，往李天昊身边一站，撒娇一般拽着他的衣袖，自己席地一坐，也不松手，硬是把李天昊拽到跟着她一起坐了下来。
“唉，游琴。”李天昊唯有叹气。
“别叫我！”现在就他一个人还未表态，怎么着也得拉进己方阵营，“快说说你的想法！”少女龇牙咧嘴，颇有一副你若忤逆便只有铡刀相伴的气势。
李天昊仍旧叹气，摸上少女的脑袋，一想到她已非孩童，所以就只是摸了摸她脑后的头发，提着她的后领，深吸一口气把她带起来，站定之后，环视一忧一怒两位少女，好言好语的开口：“你们哥舒公子自有他的考量的……”
三道视线同时飞来，前两道怒气冲天却不足惧，后一道不温不火，却使他猛然心惊。
李天昊咳两声，飞快的改口：“我们哥舒公子自有他的考量，你们两个不用担心。”
话题兜兜转转，果然又回到了哥舒明朗身上。
“就今天。派人看好了前厅后院，园子外面请定北王爷围好了，蒙了那人的眼，直接领到中庭去。”
于是提灯换盏天，严刑逼供时。
押上来的人，高约八尺，身形清瘦笔挺，只是皮肤枯黄，仿若离世之人，生生毁了一身的风骨。如今他双手缚于身后，双眼蒙布，只是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转头颅，不惊不怒。
方妍自那人押上来开始便一直在抖，游琴以为她害怕，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许是游琴的安抚有效，方妍不再颤抖，只是瞪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紧场上微妙的变化。
哥舒明朗和李天昊对视一眼，走近一些仔细打量那人，半月没换洗的衣服发出淡淡令人不快的味道，一向喜净的哥舒明朗这次却是连面上都没有丝毫不满，目光扫到那人腰间一个香囊，他伸手正要去拿，那人似乎感觉到风速变换的方向，右腿向后一蹬，愣是侧开了腰身，让哥舒明朗掏了个空。
虽扑了个空，刺骨的凉意却透过指尖倏忽传了过来。
哥舒明朗心里已经有了点数。只是他还有些小小的不确定。
这点小小的不确定在他转到那人身后时，顿地消失的干干净净。
那人断了一掌，而他腰间却悬挂着冰凉的寒玉。这种天气尚不用以此避暑，那就只能是用来保存东西。他最重要的，唯有他自己——和那一只断掌。
面前这个人，正是哥舒明朗的疯乞丐师傅。
曾经叱咤风云撼动乾坤的不败将军，现在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失意疯子。
哥舒明朗站到李天昊旁边，抬了抬手指，示意影子给那人解了眼睛的束缚，在那块布条翩然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措出一个最最令人惊艳的笑，而李天昊的目光正由于他的回归紧紧的镌刻在他脸上，笑意由心底漫上眼眸。
——疯乞丐师傅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曾发誓效忠的尊贵王爷望着那个妖孽一般的男子，仍是多年未改的痴情。
疯乞丐师傅突然踉跄了一下，两柄利刃架上了他的脖子，他似是未觉，原本的不惊不怒消失殆尽，他神色骇然的仰天长笑，而后，一口鲜血直直地喷了出来。李天昊抱着哥舒明朗的腰身迅速点地后退，待他们停稳，哥舒明朗冷眼睨着已然昏迷的疯乞丐，淡淡地抛出一句：“等他醒了，自然就什么都招了。”
其他人还想再问写什么，哥舒明朗摆摆手，唇色很明显的转淡，一副惫懒的神情，众人便缄口不言，四散开去收拾乱七八糟的院子。
李天昊暗暗扶着哥舒明朗的腰。
方妍好不容易止住的战栗像是又发作一般，跌在游琴边上一动不动。
游琴拉不动她，咬着唇看向哥舒明朗。
哥舒明朗深沉一叹：“妍儿，你别担心，我不会杀你师傅的。”
方妍抬眸无神的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师傅他为什么要闯进园子里来，为什么要跟公子过不去，公子，你说，你跟他怎么会扯上关系呢？还有师傅他，还能不能活下去呢？”
她抱住膝盖无声的抽噎，一个是养大她的师傅，一个是对她有再造之恩的公子，为何偏偏要有冤仇？自从她送饭那天发现了这件事后，她就一直幻想着，这两人能不能永远不碰面，她甚至想，要怎样才能把师傅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出去，只要他能保证再也不来了物园寻仇。
可是，这些的这些，凭她一己之力，又怎能阻止和改写？
游琴跪在方妍旁边，抚上她的背：“方妍别难过了，你要真难受就跟我打一架好了，我保证让着你！”
“……你本来就打不过我……”
“谁说的，我可是游大神医！”
…………
下面的，就是少女之间刻意平淡又自然而然的嬉笑怒骂，李天昊扶着哥舒明朗默默地走开。
卧榻之侧，李天昊洗了块毛巾湿湿的搭在哥舒明朗面上，哥舒明朗抠着身下锦缎，面上犹笑。
李天昊恨极了他在外人面前的逞强作势，本想刻意忽略他惨白的脸色，等他乖乖来认错了，再逼他下个再也不敢如此的保证。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心肠，原以为能够忍耐得了，却在看到哥舒明朗脸色的时候，心里生出万般的不忍，立刻忙前忙后地，只为搏他舒然一笑。
等擦完了脸上冷汗，李天昊随手甩开毛巾，坐到哥舒明朗榻前，展臂将人揽进怀里，一边皱眉一边揉上对方的腰腹：“他有没有在踢你？”
哥舒明朗摇摇头：“没踢，呃！”突然间话尾一个转调，将锦缎扯得更加支离破碎。
“还要嘴硬！”李天昊故作凶狠地瞪他，哥舒明朗噗嗤一笑，他便瞪得更凶，“笑，你还笑！真是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话说的恶狠狠，动作却是异样的轻柔，李天昊单手抚上哥舒明朗被顶的突起的那块肚皮，小心的引导孩子慢慢的转身，那不知道是手还是脚的小小突起，不听话地动得更厉害。李天昊横挑眉头，嘴里嘟囔几句，作势就要打上去，那小东西就像是真的听懂了一般，艰难的纠正了自己的身子，让自家父亲再也寻不见自己手脚的踪迹。
“真是……”李天昊哭笑不得。
“咳，”哥舒明朗微微直起上身，嘲讽一般的语气：“你还跟他计较？”
李天昊顿时敢怒不敢言，不痛不痒地轻拍一下哥舒明朗的腰，心内轻叹：小东西，别给他罪受啊，我知道他舍不得你，可我也舍不得他啊……
临睡前哥舒明朗同李天昊讲了讲一些关于疯乞丐师傅的过往，李天昊睁着清澈的眼带着不自觉的苦楚听他细语，他便觉得那些过往都不算什么了，忍不住将他自身的处境一笔带过，不知不觉地使得疯乞丐师傅的形象愈发鲜活。
李天昊喟叹一声，纵天降奇才，终命途难测，说完，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脖颈，舒舒服服的，不久便放下心头包袱，睡过去了。
第二天果如哥舒明朗所测，闯院之人将一切交代的清清楚楚。
他道他本姓陈，曾在边境为将十年——那我们便勉强再称一句陈将军。
陈将军道，他为躲人追杀，于四月末那一天逃来凤翔城内，却见往日宿敌一匹单骑直取城门，他本欲追上，却奈何双足受损，待他向人描述一下宿敌形貌，那些人挤眉弄眼笑得暧昧：“怎么，你这么个初来乍到的乞丐也敢垂涎咱们哥舒公子了？嘻嘻，不过有胆子，告诉你啊，他的了物园就在……”
于是，他便来了。只是为数十年的苟且偷生讨回一个公道，只为给诸年的恩恩怨怨结个了断。
…………
听到影子报上来的种种，哥舒明朗和李天昊互相望一眼，同时冷哼：“一派胡言！”
方妍燃着香，游琴抵着额头打瞌睡，闻言皆是一愣，“怎么说？”
哥舒明朗淡淡地嗤一声，挑衅一般转头，正对李天昊：“李捕头，断案的事我自然是比不过你，不如你来说说对这份陈情书的看法？”
“岂敢岂敢，谁不知道我破的十件案子有九件都是亏了哥舒公子，还是哥舒公子先请！”
“哼，即使我出力多神机妙算又怎样，这凤翔大街小巷歌功颂德的不还是李捕头，还是李捕头来吧，免得让人说我心胸狭窄！”
“哥舒公子……”
“李捕头……”
方妍和游琴听得一愣一愣，前者呆呆的问：“怎么好好的就斗起嘴来了？”后者敲敲桌面，眨眨眼，神色变得极快，立马就是一脸看戏的表情：“哎，这有什么，我听说，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一番不过返璞归真，等会又腻腻歪歪了，可也不要吃惊呢！”
影子一片了然。
忽然的某个点，正在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同时停了下来，一人面向方妍，一人面向游琴。
“妍儿，你还记不记得你跟你师傅最开始是在哪里遇上？”哥舒明朗笑语盈盈。
“呃，凤、凤翔。”方妍嗫嚅道。
“游琴，你听没听刚刚影子说，那人四月末才逃来凤翔？”李天昊眸里发着光。
“恩，听见了。”游琴拨拨头发。
“妍儿，你跟着你师傅过了好几年的吧，你们分开时，我大概已经名声在外？”
“游琴，你记得昨晚陈将军的表现吧？是个人看到他的样子，就该知道，他面前的我跟哥舒明朗，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妍儿，就算你早先不是我的侍女，也该在凤翔见过我的吧？”
“游琴，难道你不觉得我跟明朗前脚刚出了物园，他后脚就到，这点也未免太过巧合？”
“妍儿，若是你要杀你的仇敌，却不幸被擒，你还会悠哉地活着？”
“游琴，按年纪，你舅舅也曾在这位陈将军手下共事过，风言风语你没听过？”
“而且，”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出声：“他数十年之前的仇敌，还能如此年轻？”
——统统都是谎话！
静默片刻，游琴思索未果，拿头磕了磕桌子，扑通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呃，我感觉你们讲的很有道理，可是组合到一起我完全听不懂。”游琴抱着头哼哼。方妍站在她身侧深表同感。
哥舒明朗长吁一口气，李天昊代他开口：“你们不需要懂，只要知道这位陈将军的话不可尽信就好。我们暂时还不会动他，就还是关着，任他谋算罢。”
少女似懂非懂的摇头晃脑。
哥舒明朗背对她们，望着李天昊的侧脸轻轻地叹。
李天昊转回眸光，无奈的摇摇头。
——那之后……？
——等麻烦自己找来。
TBC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三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