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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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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间,方瑜回过神来。
他眼前看见的还是那雕花的大床、逶迤的锦缎,鼻尖袅袅回荡的,还是浓重的散不开的熏香和隐约的将死之气。只是,躺着的人比记忆中的年轻得多,面容相似却又不同,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躺着的,不是王家二爷,而是自己儿时的玩伴,王东生。他低下头,床上的人似是醒了的,但稀疏的睫毛抖了几下,眼皮只半睁半闭的耷拉着,露出的那点眼白整个泛着黄色,极为怪异。王东生的眼珠没转,身体也几乎没有动静,只有那只枯枝似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过来,想抓住自己的。
他忍不住俯下身,靠近那干裂苍白的嘴唇,那嘴唇蠕动着,最后发出一种沙哑难听的嗓音:“妈……渴……”他还以为自己是王太太呢。于是方瑜直起身来,走到临床的小桌上倒了一杯温茶,复又折回来,用手托起王东生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把水一点点喂进去。
王东生发着烧,身体实在是虚弱,水从半开的嘴唇灌进去,他连忙大口的吞咽,可大部分的水通过他半开的嘴角又淅淅沥沥地滴下来,落在方瑜青灰色的马褂上。王东生还是渴,整个人痴呆似的靠在方瑜臂弯里,沉甸甸的压得方瑜的手臂发麻,嘴巴半张着,咿咿呀呀地想发出声音。方瑜无法,只好把他扶得高了点,在一点点的端着茶杯喂他,王东生的脸颊烧的滚烫,遇见稍凉些的东西便忍不住凑近过去,知道把一大杯茶喝得见底才罢休。王东生还迷糊着,喝完茶后便被方瑜小心的平放回床上,眼皮渐渐地耷拉下去,整个人都快要睡着时,腿部却突然大幅度的抽搐了一下,不但方瑜一惊,连王东生自己都被吓去了几分睡意,眼睛也没睁,直趴在床边,干呕不止,几乎把心肺都呕出来。方瑜吓得忙去拍他的背顺气,但王东生缓过劲儿来后,却也没注意到方瑜,只缩回了被子里,又继续睡着了。
王东生的父亲王二爷,得的是肝病。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不能行走,差不多病入膏肓了,在方父的中药调理下,渐渐地有了起色,也能行走了。但是,据王东生和王家一众仆从说,老爷在和人谈事情时,突然地吐出一大口血,又昏迷过去了。方瑜手足无措,学父亲的样子作势帮王二爷把了脉,也没有看出什么。好在方父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尴尬。
王家的突发状况耽误了方瑜上学,他便干脆向先生请了假。同王东生一起找了阴凉处坐下,等父亲看完病。
王家院子了种了一棵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合欢,那些天它才刚刚开花,粉色伞状的小花飘飘洒洒落到青石板路上,踩在脚下黏黏的,踩上去再抬脚时能听见“嘎吱嘎吱”的细微响声,颇有几分意趣。王东生取了墨宝书册和方瑜一起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开始研习他的功课。他研习功课时从不说闲话,此刻院子里静的只能听见蝉鸣和远处佣人们的脚步声。
方瑜翻了几页孟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便偷偷地抬头去瞄王东生的动作。犹豫许久,耐不住寂寞地开口了:“喂,你爹爹……他这样还继续做生意么?”这真正是个糟极了的搭讪。
王东生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嗯。”你这不是看见了吗。
“我……我爹说他这样的身体可撑不了多久了呢……你们怎么不劝劝他呢……”方瑜刚说完就后悔了,王家的事,又何时轮到他去管。
好在王东生家教严谨,虽然对方瑜的一番话多有不满,也没有多做指责:“爹爹坚持要做,我们也拦不住。”
“我爹说了……你爹爹这样的病,说句不吉利的,大概是治不好了……但是多休息还是能撑一段时间的……”
“不是有治好的例子吗?”
“啊?”
“我说,我爹爹这病,不是有被治好例子吗?”
“虽然是这么说,但也要有条件啊。爹爹说他以前看见那些洋人把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带走,才几个月,再回来时,病就全好了呢。”
王东生闻言,脸色明显一黯。低头继续看书,是不是提笔在书本上标注些什么。他的字是标准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端正认真,看着实在是赏心悦目。
方瑜被晾在一边,兀自尴尬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也别太担心了……说不准……这病就好了呢?”
王东生看他一眼:“是谁方才还说,这病大概治不好了的?”
“我……我这不是安慰你吗……”
王东生抬起头来对他笑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