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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八章 怎奈飞花减却春(下) ...

  •   下过几阵春雨,又得了几日明朗的太阳,园中的花儿叶儿翠色皆深了一层,池中水色青碧,几尾锦鲤浮出水面吐个气泡,又悠然沉往池底。

      叶平病愈之后,叶老夫人在家中设了小宴,请了翌靖与叶韶。国公府的厨子手艺极佳,一应菜色精致爽口,席间翌靖与叶平默契非常,两人俱是躲着对方的目光,只捡些没紧要的玩笑话儿说着,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倒也平和温馨。

      到得二更宴毕,叶韶面上娇羞地凑在叶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叶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将带着的一块翡翠玉佩解下来递在叶韶手里。

      叶韶掩嘴咕咕地笑,推拒着不要。叶老夫人一双眼中喜不自禁,却又故意板起面孔,道:“这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小外孙的。”

      翌靖举目打量叶平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平静道过恭喜,自又坐回席间饮酒,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种种俱是虚幻,下一刻便有魑魅魍魉横行过世,捱到天亮醒来,又是两人朝朝相伴的日子。倘若不是梦境,怎会有人可将十数载情意一朝尽数忘却?待转念思量,又觉得原先种种才是黄粱一梦,要知这世间的之事好得不似真的,那大概也却不是真的。

      这边厢翌靖犹自神游,那边厢叶平却已立起身来,拱手朝着众人告了个歉,回身往里间走去,待走了几步,又觉得头晕目眩,便扶着一棵老树吞吐着浊气。园中几棵石榴已早早打了滚圆的花苞,就着寂凉夜风在枝头轻轻摇曳点头,瞧着十分可爱。

      “榴花开处照宫闱”,叶平呆呆望着娇俏的花苞笑,过得几月那孩子一出生,叶家的荣宠更是当世少有。如此,却也不错。

      他慢慢走回房中怅然坐在案边,眼前便如观戏般,这一折唱的是上元观灯结缘,那一出演的是生辰对月写蕉……睁眼阖眼都是翌靖的影子,叶平只欲问一问头上三尺的神明,天下之大,要去哪里寻个超脱之处忘却他?

      是了,天阔雪漫,沙滚水长,天下原本便是他的,又能藏到何方……

      叶平枯坐良久,空茫的目光扫过那幅收在案中的石榴图,胸中顿觉一阵剧痛。石榴寓意多子,当日送的这幅画,原是应在此处。

      他伸手缓缓展开画卷,瞧着水墨描就的石榴一枝一叶出现在眼前,彷如审视着旧日的寸寸光阴,曾几鲜活的生命俱已消逝,徒留黑白的风采供人凭念。

      待将这画儿铺展到底,忽然发现下轴装裱不同寻常。叶平轻轻抽去轴木,小心将画再展开几寸,一排行云流水的行楷跳脱眼前:泰和八年中元佳节,与水月共游观灯,大醉,写石榴一枝,聊赠佳人。

      叶平回神一想,顿如坠入万丈冰窟,浑身上下俱已冻透,偏生心中如有沸水翻腾,顷刻便滚过千百个念头,那安安静静躺在案上的石榴图彷如长了尖利的刺,生生扎得满手鲜血。

      大惊过后,反倒是超乎寻常地冷静。叶平将烛台挪至眼前,怔怔盯住画中酣畅淋漓的折枝石榴,面上的表情犹如诀别。待得片刻,却见他将画卷展开,猛地凑在火苗上。

      火舌把墨色的石榴映做一片嫣红,一枝一叶,一实一籽,鲜活得似要滴出水来。长久的静饲只在这刻美得耀目,下一瞬便化作灰烬。

      叶平心中好似有双无形的手将心头点血一一挤尽,又注进无法言说的酸辛苦涩,待痛得不能再痛之时,忽又燃起一把火,将骨与血熬个干净。到得这刻叶平方才知晓,原是用自家烈骨架柴,神魄引火,生生将翌靖心血烧干,可一颗心早便换予他了,此刻在火上煎熬着的,分明是自家心血。

      翌靖立在门外望着那幅石榴图烧得干净,却也不觉得火烧般的煎灼,倒更像一场漫长的凌迟,起初刀刀血肉淋漓痛不可言,待到后来反而觉不出痛,魂魄寂灭空余肉身,只盼着速死。

      四月的风已有夏日暖意,皇帝却再没熬过去。新皇登基定在端午,翌靖搬出信和王府住进宫中,季少棠踏入御书房时,正见翌靖手中握住一册《风物志》,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边厢季少棠还未及行礼,便听翌靖无波无澜的声音问道:“季卿可曾到过西南?”

      听得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季少棠愣了片刻方才答道:“臣未曾到过,只听闻蜀滇一带风景秀美,矿产丰富,是个颇有灵气的地方。”

      翌靖凝眉道:“我朝铸钱所用铜矿多由西南一带供给,近来安南不太安生,眼下又拿不出可靠的人,只得将叶平派去镇着,万不可出了岔子。”

      季少棠应了是,又听翌靖叮嘱了几句才退出书房,行至回廊方才发觉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过得几月叶韶腹中的孩子一落地,倘若是个龙子,便是皇长子了,无论立长立嫡俱占了个先,叶平手握西北重兵,那时叶家真正权倾朝野。现如今将叶平派至西南,安南羸弱,必定赚不了军功,又解了他手中大半兵权,更平衡了朝中权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季少棠微微一叹,这位新皇的权衡心术,只怕犹在先帝之上。

      翌靖将手中那册风物志翻了又翻,待见宫人已来掌灯才合上书页,缓缓往寝宫走去。书中道西南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在心中轻声诉道:“长康,到那边去也好,肩上的旧伤便可少受些罪。”

      夜风轻拂,架上的蔷薇漫落遍地,翌靖立着瞧了片刻,忽然转身朝幼时住过的偏殿走去。

      殿外几棵梧桐碧叶依依,随行的宫人欲要掌灯,却被他挥手遣了出去。

      房内只燃了一盏不太分明的油灯,旧物依昔,青灯如豆,翌靖只觉得自己重又做回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他在窗边立了片刻,转身取出柜中那件沾满糖稀的旧衣。经了时日的糖稀早已渗透绸缎,干涸后凝结成一株褐色的花树,触上去硬硬的,好似伤口上结出的痂。

      翌靖痴痴看着手里那件早已不再合身的旧衣,脸上忽然绽出个璀璨的笑,只将它贴在心口,兀自在床边枯坐一夜。

      更漏滴尽,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城楼的钟声将欲敲响,而岁月依旧亘古绵长。

      翌靖将那件旧衣重又收入柜中,“咯嗒”一声落了锁,换上新制的龙袍,踏着将明未明的晨光款款向皇极殿行去。

      礼部尚书唱过礼仪,阶下鸣鞭三次,文武百官转身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翌靖双手平举将百官邀起,款款落座于龙椅之上。

      远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里江山如画徐徐展开,又是一岁春来。

      或许是这年的春季太长,而夏日缓缓不来,叶平来到碧塔海边已是五月下旬,漫野杜鹃开至末期,仍犹自盛放。拂面的风果然是轻的软的,枝上的花随风坠入水里,却迟迟不见鲤鱼来食。

      “终是过了季吧”,叶平淡淡一笑,随手捡起一棵枯枝,在湖边的白沙上描了一行小字:“娇风岂欲愁人面,怎奈飞花减却春。”

      湖面水波轻漾,片刻便将诗句抹去,彷如它从没存在过般,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正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八章 怎奈飞花减却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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