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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食人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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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的兰姨在集市上有个摊位,每天早上开集的时候,她都会担着两筐烙饼去集市上卖,因为她做的烙饼又香又脆,所以前去买饼的人经常会排满整条街。
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吃上热腾腾的烙饼,兰姨每天天还黑着,就起来和面,准备材料,然后将两筐烙好的烙饼,并着材料和醒好的面团一起带到集市上,这样筐里的卖完了,后面的客人再要,她就可以直接将面团和材料往锅里一搁,现场烙饼,这样既不耽误时间,又能叫客人吃到热乎的烙饼。
这天和往常一样,兰姨早早的就起了床,在大大的木盆里装上面粉,她走到院里的井边,想要打水和面,可等木桶咕噜噜的从井里被提出来,兰姨往水桶里一瞧,登时怔住。
自家院里这口,即使当年大旱一年多都不曾枯的井,竟然枯了。
兰姨搁下木盆,急急忙忙往镇里走去,待走到集市,集市口早就站满了人,看那架势,怕是全镇的人都在了。
走近询问过才知,原来不止兰姨一家,镇上所有的井,都在一夜之间,枯了。
就在大家为着井水枯竭的事焦头烂额时,镇西的春奶奶被她的孙子搀扶着走了过来。
兰姨迎上去,搀住春奶奶的另一边胳膊,正想说春奶奶腿脚不好,走这么远的路,那膝盖可怎么受得了时,春奶奶就告诉了她,一个更可怕的消息。
镇里所有的庄稼,也是一夜之间,都死了。
《边南府志》:楚定武十一年,边南大旱,而卫镇尤甚,河干井枯,赤地千里,禾草皆死,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相食,是春及冬,白骨盈野,卫镇尽灭。
河水因为他的回来而重新注满河道,卫甫陵看着游远的花斑鱼,它尾上的花纹像极了一张笑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我带走了河水和井水,还将庄稼害死的。
原来爹娘是我害死的。
原来红婶子和树伯伯是我害死的。
原来卫莽是我害死的。
原来镇上的人都是我害死的。
再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只剩了一层皮,卫甫陵感到从他的脚底升起了一股寒意,这股寒意刺得他猛的将脚缩了起来。抱着膝盖,像是在家里一般,蜷缩在石头边上,卫甫陵害怕的直抖,他以为他只是经历了一场天灾,可为什么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将头埋在膝盖上,卫甫陵把自己缩的更紧了些,他实在太害怕了,原来他是害怕又黑又冷的河水,现在,他只是害怕,却说不出怕什么,他希望能有个人来告诉他,他在怕什么。
合上眼,原来让卫甫陵恐惧的黑暗此刻却使他平静下来,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看到了许多人。
满脸笑意的,抚着娘的小腹的爹爹;脸颊红红的,咧开嘴巴,露出牙齿的娘;抱着肩膀,拧着眉头的树伯伯;一脸恳求,不停摇头的红婶子;脸色灰败,对着自己不停磕头求饶的卫莽;在卫庄的灵前,悲痛不已的卫庄爹娘;以及一张张或笑,或沉默,或生气,或平静的脸。
“那赔钱哑巴死了,咱们的晦气没了,这一胎一定是个健全漂亮的娃娃。”
“这次你可要好好的给咱孩子取名字,别再犬甫陵’这种死气沉沉的坟地名了。”
“春红,你不能再去河边了,那孩子阴魂不散,会害死你的。”
“不会有事的,我戴着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呢,真的,这是最后一次,看过这一次我再也不去了。”
“甫陵,虽然我也说过你笨哑巴,但看在我帮你打架的份上,你饶了我吧。”
“儿子啊,爹把那小哑巴沉塘了,你在那边也可以安息了。”
“听说卫放家那个小哑巴死了。”
“嗯。”
“那个灾星就那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卫放家的小哑巴?听说过,没注意过。”
一阵暖意从头顶传至心底,卫甫陵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将手覆在他头顶的女子。
姐姐,我好害怕,可我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你能告诉我么?
在卫甫陵的头顶揉了揉,蹲下身,支着下巴,女子看着卫甫陵的一通比划后,问道,“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抿嘴想了想,卫甫陵点了点头。
站起身,女子伸出手,对卫甫陵道,“那走吧,我们去看看你在怕什么。”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寒风卷起地上的一层浮雪,露出一截森森的白骨,卫甫陵看到那截白骨,往女子的身后躲了躲。拍了拍卫甫陵的头顶,女子以另一只手,捏了一个诀,霎时间,狂风骤起,原本被雪花完全覆盖住的石板路面一寸一寸的显现出来。
干涸发黑的血迹,卷了刃的刀,腐烂的动物尸体,被踩扁的竹筐,扣翻的簸箕,一段一段的绳子,商铺前破碎一地的碗碟,已经堆好却未点燃过的柴堆,柴堆旁姿势卷曲的骸骨,冻的发硬的衣服,扔在地上的铁锅沿儿上挂着的头发……
风停下,浸了雪水的石板路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挂在锅沿儿上的头发姿势卷曲的骸骨上,卫甫陵被女子牵着,走到骸骨前。
卫甫陵心里看着那副姿势痛苦的骸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是哀伤绝望,又似是宁静平常。看了看女子,卫甫陵松开了女子的手,走到骸骨前蹲下,将那件已经僵硬的像是石头一样的衣服,覆在了骸骨上。
女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现在还害怕么?”
好像,不怕了。卫甫陵摇了摇头。
“那还想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吗?”
想。
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女子摇头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对卫甫陵伸出手,“跟我走吧。”
雾山顶峰凌于云烟之上,除了昼夜更替外,从无雨雪,所以卫甫陵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雾山顶上的日出会告诉你,你在怕什么。”这是当年女子将卫甫陵带至雾山后,告诉他的。
掰着手指算一算,这已经是他在这雾山顶上的第十个十年又两年了。
起初,卫甫陵每天都对着日出问,太阳太阳,你可知道我在怕什么么?
后来,卫甫陵记不清自己的问题了,他便对着太阳问,太阳太阳,你可否告诉我,我的问题是什么?
到现在,他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雾山顶都不记得了,却还是不愿离开,因为他不知道可以去哪。
太阳完全的从云烟里爬出,卫甫陵拿着一根竹简,正想往上面再刻一道儿,就听得身后传来“喀哒”一声。
回过头,卫甫陵看到了一个女子,却不是那个将他带至这里的姐姐。
如雾的白发绾成道姑髻,上面簪着一根碧玉簪。霜般清冷的脸上,生着一双眼尾轻勾的妖娆凤目,墨色瞳仁里隐隐缭绕着雾山从未消散过的烟尘,携着一股冰雪的寒意走到卫甫陵身边,女子冷然道,“卫甫陵?”
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卫甫陵心道,姐姐,你是那含了雨雪的云雾变做的人么?
本就轻勾的眼角弯成一个妩媚的弧度,女子渗着雪水的声音再起,“有意思的小鬼,你可愿意跟我修仙?”
一
辛镇,是当年边南饥荒后,朝廷在卫镇的原址上重建的城镇。为了卫镇覆灭的惨剧不再发生,朝廷派下参与重建的匠人,画了图纸,欲将镇外小河引入镇中。挖掘过半,有工人在被遗弃的河道里发现了一具稚童的尸骸,发现时,尸骸的指骨上挂着一个木制小葫芦。
匠人仔细查看边南府志得知,边南大旱时,此河一夜而枯,后卫镇尽灭时,此河又一夜而盈。
朝廷得知此事,派官员到访,经几番探寻,官员上书朝廷,将内里曲折加以说明,并恳请于镇外七里设河神庙,供奉此骸骨。
几月后,朝廷下旨,建河神庙,并定镇名为辛。
辛,罪也。
二
感缘是河神庙的第九代住持,这一天他和往常一样,领着小徒弟们在正堂诵经,经诵到半程,感缘突然停了住,小徒弟们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只见庙门前站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满头银发,身着道袍,姿仪出尘,是个女子,矮的那个面容看似平静,却隐有绯色,蓝衫衣襟上坠了个坠子,是个男娃。
再看感缘,已是双手合十于胸前,诵起了一声,种因得果,阿弥陀佛。
——食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