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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锦城乱·玉冰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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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城里南十二巷第八家。我叩门时,方先生正在屋中熬药。
“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方先生一身便衣走出院门,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药香。
“明祯不敢。先生医术高明,救明祯一命,尚不知何以为报。”
“公主不必如此。凌三公子既然把这里告诉你,公主有何事但可直说,在下自当尽力。”
“希望先生能再救一命。”
车帘掀起,一阵热风倾泻而出,躺在里面的人却仍是遍体生寒。
“这是……与公主换血的那位大人?”
“是。”
大门吱吱呀呀地向两边打开。
“进来吧。”
清简的屋子,一面药柜,一面书架,剩下的一面摆着一张干净的床榻。
方先生神情郑重地净手切脉。
“这位大人昏迷有多久了?”
“从昨日晚上。”
屋子中间的陶罐里,药咕噜噜地翻滚着。呼吸声清晰可闻。
“先生……”我明知不该出生打扰,却忍不住开口。
“经脉尽损,又久受寒气之苦,回天乏术。”
他的声音冷静,我却如闻惊雷,耳中一阵嗡鸣。
“您要明祯做什么都可以,要我等多久也没有关系,只求先生不要让他死,不要让他死就好,求您了……”我知道先生并不会骗我,却仍是忍不住心存侥幸。
“北方雪峰之上有草名‘玉冰’,性寒。峰上走兽食之可舒经活血、延年益寿,寻常人食之则血尽凝冰而死,因此人谓之毒,‘玉□□’。”
“先生的意思是?”
“两年前我游历北方,碰巧得到了几株。现而今,大人体质阴寒,若铤而走险,或可以此救回一命,只不过,凶多吉少。公主意下如何。”
“我相信先生。”
药炉日日燃着,从古旧的医书里掉落出簌簌的灰尘。一个又一个昏晓过去。我本想守在千吟身边等他醒过来,可是,半月之期将至。
“先生,我恐怕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接过他的药碗,扶起依旧昏迷的千吟。
“公主是想要放弃了吗。”
“不是。只是宫中也有人要等我去救。”
屋子里一阵沉默。
“先生,明祯想再求先生一事。虽然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却还是希望先生能够答应。”
“公主请说吧。”
“实不相瞒,不久之后王上便会为我举行封后之礼,我恐怕再也无法离开王宫半步。可是千吟,我不能带他回去。他本该是王上身边尽忠职守的臣子,却一再为我违逆圣意,终至于此。从今而后,我只希望他能平平静静地过平常的日子,离王宫远远的。所以,待我走后,希望先生能带着千吟一起出城,越远越好,让他再也不要回来。先生能答应吗?”
“公主用情至深,这位大人性情沉稳内敛,却也不是薄情之辈。公主确定这样真的好吗?”
“先生,若是告诉他我已病死宫中,能否令他一世平安?”
我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放下书卷,一声叹息。
“既然公主决心已定,在下也不再多言。日落之前我就会带着大人出城,尽心医治。若日后有缘,自当将大人生死如实以告,望公主保重。”
“多谢先生了,明祯感激不尽。”
先生开始收起他的药箱,整理书卷。那些干枯的草药被小心翼翼地、分门别类地装起来,药炉里的药渣倒出来泛出浓郁的香。
略有些偏西的阳光照在榻上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竟似乎散发着浅淡的暖意。我牵着千吟的手,坐在他身边,看他俊秀的眉眼、清冷的容颜。我想,我要把这张脸刻进骨血里;我想,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千吟,我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千吟,你的玉佩我留下了,你不会舍不得吧。”
“千吟,有没有人说过你笑的时候很美很温暖,虽然你总是冷着一张脸。”
“千吟……”
知道他会离开,我却觉得如此地安定而欣喜。手中的冰凉不曾消减,我小声地说着旧事,竟轻轻地笑起来。
方先生出去了,不久便回来,身旁跟着一位车夫。
“公主,一切都准备好了。”
“谢谢先生。这就带他走吧。”
他浅揖一礼,提起他的包裹走出房门,车夫抱起千吟跟在了后面。
后门外是一条偏僻的小巷,曲折幽深,一辆简单的马车停在门边。
“公主,告辞。”
“先生一路保重。”
粗布的车帘放下了,车夫调转马头驾车而去,七转八转便消失了踪影。辚辚的车轮声回荡着,也终究黯淡下去。巷子里的风总是令人觉得阴冷,吹过脸颊一阵湿寒。
我终于还是落了满面泪痕。我想,这是最后一次。
用柴草将后门挡好,我回到了屋子里,躺在那张床榻上,那上面依旧残留着熟悉的寒凉。几日的倦意涌上来,我沉沉地睡去,直到月照中堂。习惯性地点燃桌案上的灯烛,坐在一边看着终于停息下来的药炉。既然逃不过别离,寂寞一生也总好过玉石焚尽、不复万劫。
整衣提灯拉开大门的门闩,不出所料地一队士兵执火相迎。我将灯笼递出去,回身阖上门扉,揽裙登车。
“回宫。”
王上很守信,这或许是唯一令我心存慰藉的事,尽管他的守信来自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掌控,他的不在乎。
“王后没有将千吟带回来?”
“紫暮大人尚未清醒,我将他留在方先生那儿了。”
“哦?成为我的王后是这样一件让你迫不及待的事么?”
“不敢让王上久等。”
他揽住我的腰,笑得邪魅,笑得倾城。
“原来如此。我很高兴。”
半年不到,我便再一次住进了玉珏宫。一路之上灯火通明,树缠绿锦,枝覆红绢。潺潺流水穿庭而过,上面飘荡着玲珑的浮灯,将金橘色的光辉洒在粼粼的水波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渺的丝竹之声,细微的欢响,带着些许悠扬。
“王后喜欢吗?”
“喜欢。”我回给他一张自以为最美丽的笑颜。
“我的王后真是倾城绝色。”
“总不及王上龙姿凤表,气度雍容。”
七层玉阶之上,玉琼宫如栖落的凤鸟,飞檐斜翘如舒展之翼,灯色之下屋顶琉璃如片片金羽闪耀着光辉。两列宫女提着六角宫灯跪于阶旁,说着“恭迎王后娘娘”一类的话。玉阶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以熟悉的姿势恭谨行礼:“恭迎王上,恭迎王后。”
“紫暮大人不在,墨大人留在这里没关系吗?”
“王后不必多虑了,我身边也不是只有这两个人。王后身边也需要一两个侍卫,墨麒留在这我也放心。”
“多谢王上。”
“今夜好好休息吧,明日礼服便会送来。玉琼宫的人我都留下了,随你处置。”
“明祯谢恩。恭送王上。”
灯影远去,缓步进殿,那些我尚印象模糊的人们候在一边,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明日我便放你们出宫各自谋生。”我以为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
可是他们却显然并不这样想。
“王后娘娘,奴婢自幼入宫,只怕无法在宫外生活下去,请娘娘恩准奴婢留下。”
“王后娘娘,奴婢愿意服侍娘娘,请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
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一律应下。虽然,我仍旧觉得宫外的日子会更加的自由快乐。
“墨麒,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走呢?宫里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他神色有些复杂,踌躇半天答道,“或许是因为他们一旦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吧。”
那时,我本该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惜,我只当墨麒说的是他们早已习惯了宫中的生活,忍受不了宫外的贫穷与困苦。于是,当我知晓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时,一切早已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