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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失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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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排清凉瓦舍虽有梨花阁木相互隔着,但那细巧纹饰怎抵得住高声对话?苏盘原本名不见经传,众人皆以为这一次我的夺冠十拿九稳,却出了这么一个大冷门,几年的憋闷都爆发出来,哪里不赶着指桑骂魁起来?
便听得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刺进来:“好个垂莲,扶风添媚,却要讨谁的垂怜啊。”
那不怀好意的,便阴阳怪气的讽刺:“也不知道她今天能不能成?”
旁人凑着耳朵也都听到了,彼此都知道那个“她”是谁,低声一阵笑,只管看热闹。
我全身都发抖起来。
这当然不是气愤——纵然之前有些忿忿不平的,现在却已经被另一件事摄住魂魄:怀中突然蹿出一个冰冷刺骨的东西,低头,一下子看到那显露出那诡异莫测的圆状。
我看到了,想到了,惊到了。
一盆寒冬水直直浇下,从踝至腕的丝丝冰冷,也没有这次悚然一惊的威力。
飘渺之声此刻仿佛着意引诱,在耳边细语:“三千世界,一人心念……”
砖色填满的篆字“坤仑”边上镂刻九朵铜莲,或垂或束,或放或凋,合起来是芙蕖的一岁光阴。十年不见的古镜依然如旧,隔着棉薄而精致的衣裙,清奇光芒透出森然寒气。
旁的一切又恢复成静悄悄的,深渊也似的沉默包围着屋子。
那细微的声音在耳边荡来荡去,仿佛变作了逗虫的小绒毛,一下,一下:“坤仑镜,翻到正面,你可以进入你最想要的世界,每一次,都要用你的一样东西偿还……”
我便是那虫子,浑身颤抖,茫然无知,心乱如麻。
这镜子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但是,我最先要的世界……
为了众人眼中的荣耀?为了阴侯的接见?用钱家的命运来偿还?
那我在钱家寄居了这么久,又能算是什么东西!
况且它能做什么呢?临时教我一套舞谱?让苏盘跌倒?还是让秋收大会不了了之?
我狠狠的眨了眨眼睛,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
反手,扔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似的,将镜子干净利索的放入随身带来的夹带里。眼疾手快的做完这么一件极轻便的事后,我一如往常的靠在窗边,愣愣的呆看台前:
苏盘是笑的,她的“垂莲”无疑是隐藏的最好的杀器;考官也是笑的,毕竟他同钱家并无瓜葛;钱万三笑的尤其欣慰,我知道,他对夺冠之事放了心。
然而,耳边那温柔的念叨声却没有停息:“三千世界,一人心念……”
我双手紧攥,闭着眼睛,心中终于下定注意。一阵咬牙切齿,低声喝道:“出去。”
耳边掠过一阵风,翻起我鬓角的一缕青丝,夹带着窸窸窣窣的笑声。那阵笑声越来越清亮,对我艰难的拒绝很好笑似的。
古镜随之氤氲成一滩水迹,不见了。
上台,舞罢,不报任何希望,也就没有伤感。
自然没有悬念:一向折桂索鼎的我“绿腰”舞虽窈窕大方,却不敌那莲韵悠长,令场外看热闹的人失望许多。我低眉顺眼的站在台下,偶尔抬头,望着苏盘脸上一抹莫名羞涩的笑,也提不起什么说话的兴致。
是啊,我定了个屈居人下的结局,苏盘也即将被阴侯接见。
如此,甚好。
谁也没想到,阴侯身边的得力红人孙太监,竟会在钱万三携着我踏出舞场时匆匆赶来。
我心中微微有些异样,钱万三面色也很不好。
但一转身,他脸上则仍然笑意盎然的,眉间略带些没有夺冠的遗憾之情。快步趋前,拱手作礼,钱万三又变成了那温文尔雅的京都富商:“某尚不知,公公有何指示?”
孙太监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微微一笑,惹得那双本就不很大的绿豆眼眯成了一条缝。他“哎,”的叹气一声,语调极其温和:“这还得麻烦钱小姐走一趟。世子早早听说钱小姐舞技出众,只是政务繁忙,未曾面见。又说小县君年龄也大了,身边并无得心意的人,意思是让钱小姐给小县君做个伴儿。钱老爷,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哪!”
孙太监语中的“世子”实际上就是人们口中说的“阴侯”,原是老阴侯长子,算起来钱万三还是他的堂妹夫。现今他虽未承爵,实际上早已掌握了整个北方。而小县君指的是阴侯嫡女,当日被父皇封为玉溪县君的便是。
阴侯现今子嗣稀薄,统共只得了两个庶子,一个嫡女。长子年已二十,正是纳妾时候;次子方才十六,也无正妻;若真的到玉溪县君那儿,只怕明儿就成了这两位爷府里的妾了!
我的心突突直跳。
旁边的钱万三吧,他的脸色刷的就白了。徒然欢笑,也只是勉强应承而已:“小女舞技疏漏,得蒙世子欣赏,真是羞煞她了。只是不知苏家小姐是否也在?苏家小姐聪慧美貌,某想着……才最适合给县君作伴呢!”
孙太监抿了抿嘴,收了笑意,很不屑的样子,“这个么,阴侯按例在大殿见她呢。”
孙太监说得好听,谁不知道现今老阴侯已早不管事了!
孙太监作势就像领着我走,旁边的钱万三忙递给孙太监一张银票,轻悄悄的问道:“今儿是出了什么事了?世子这样急的召见小女?”
孙太监一句话,却让我如遭雷击。
“钱老爷还不知道吧?冀侯领兵攻上北地了!”
冀侯!
钱万三猜错了!苏盘也猜错了!所有人都被这富贵假想给骗了!
这一次为阴侯之子选妻,绝对不是单单一场选美选贤的比赛结果,就可以轻易决定的。
冀侯一旦出兵,阴侯必然亲率大军反击,两种势力一旦摩擦走火,这就得耗上几年时间,其中的钱食供养,阴侯虽坐拥北国,到最后也是出不起的。钱家富甲天下,若即若离,而钱万三却有没有子嗣;此亲一结,钱万三便必然要作出决定,跟阴侯作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无论得胜不得胜,以阴侯的脾性……最后还会放得过钱家么!
我安安静静的跟随者孙太监走入华宫。
我终于明白古镜的笑声是为什么了,我也终于懂得了苏盘的笑容是为什么了。
钱家……我白吃白住了十几年,到头却用这个报答?
“三千世界,一人心念……”梦呓似的声音如烟如幻,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耳边。
暗昧处,我紧紧攥着怀里突然出现的坤仑镜。
让我看看,我心中最想要的世界,用什么东西来交换。
那古老的镜面依旧光滑如洗,是蕴藏着鬼魂的力量,还是仙人的痕迹?——脑海忽然被清空了所有意识,记忆的最后,我睁大眼睛看着镜子:
一个温婉的女子在江南雨巷行走,身旁是蓝衣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笑靥温柔。
(镜魂)
也许钱媛翻开青镜正面时,不会去想自己最想要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她倒是为了钱家的富贵平安,真心实意的作出个忧心忡忡的模样,但除了冥冥上天,谁有想得清,为什么她真正许下的心愿,却没有如此的“大义凛然”。
她要的是一个诺言:一个救她于任何时候的诺言;或是,一个可以护她一辈子的良人。
“诺言”是个昂贵的东西。
所以,我用她放弃坤仑镜的“指引”,用荣誉得到的小小自由作为交换。
此生此世,她不能在人得目光下自由舞蹈。
她会喜欢的,我安排的旷世爱恋,他许的聘礼是皇后之尊,她给的嫁妆是通天福气。他们在朦胧水乡中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钱媛没舍得再次交换,他会怜她爱她,他们会有子女,会有家国,他们会是古今独一的帝后夫妻。
在北地,我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念妖壶的气息。我知道,我得加快速度逃离。
(钱媛)
几乎是前一刻,我才知道冀侯出兵的消息;一个呼吸后,薛家反叛的消息,便随着抽刀逼宫的宫廷侍卫满面戾气,清清楚楚的映到我的眼里。
薛家是率先支持阴侯入京的大族之一,如今,他们用毫不恋惜的反戈相向,亦然第一个站在了阴侯的对立面。我终于知道钱万三口中“秉性阴柔,决断狠辣”的阴侯,在伪饰太平的京都人眼中,究竟有多么的不得人心——最先的叛乱,是宫廷侍卫异口同声的“戮贼扶王”之声中拉开帷幕,霎那之间,丁家、李家、崔家、萧家等世家举旗出战,阴侯偌大同盟,除却心怀鬼胎的懒散之辈,竟只剩下燕家三百良将同阴侯本军,在宫门苦苦支持。
后来居上的苏家,是第一支入宫的兵马。
书香世家出身的苏御史也有兵马么?——错,此苏家非彼苏家。
此时的我,尚且步伐翩翩,提心吊胆的等着铜镜变化,并未随孙太监步入玉溪县君府第;而一对兵马早已远远攻入,进出整备,刀光赫赫,并无彩旗招摇之意。那孙太监悚然变色,而我们身边侍卫早已轰然而散,便不说话,低头拉着我健步飞行。
此刻其他兵队纷纷涌入后宫,未见抢掠之形,已有惨叫之声。眼见兵将渐渐围来,二人自知无抵抗之力。孙太监于是颓然呢喃道:“这便是叛军了,早有一日的……只是该死,倒累了钱家女。”我也不算首次见到这皇宫中最丑恶的来客,倒显得镇定许多,反软声安慰他。
叛军早临,孙太监果真不堕他“御前红人”的美誉,未曾被擒,肃然高呼“国将乱矣”。他神色哀伤,却并不惊慌,只是三声过后,玉碎肠断。
孙太监平日里言语低声,面目含笑,故而并无普通阉人尖细之感。此刻猛然凄啸,在层出不穷的杀声乱影中,显得如那出鞘长剑一般,锋芒锐利,端只刺人耳膜。倒吓得一个小兵退到一边,好不容易回过神了,旁人已慢慢围上去,自吐了吐舌头,也忙忙的赶上去。
只是可怜、剑器易折。
——我垂下头叹一句,却也只是叹一句罢了。
我是认得的,领头的那个绿盔朱带的将军,眉目虽苍老了许多,挺拔身姿依旧,声音一如当年的温和如水:“前面的是钱小姐么?”只是这水对于隋都故人而言,却容易勾起那场冲天大火,那望着废墟砖瓦成堆的茫然,那高台上让人心碎的亡国歌。
当年的玄衣男子,现在的苏家族长。
我勉力一笑,快步上前,恭谨的屈身给这来势汹汹的军兵们施了一礼:“小女不是钱小姐。”意味深长的顿一顿,我斜望着阴侯费尽三万民力建起的高楼华院,低下头喃喃道,“诸位将军面前,小女不敢妄称劳什子小姐。”
是的,此战一开,世上再无钱媛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