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殇》何惜

3、次舞·不见郎君

　　林熙走时看到桌脚上那本画集，那是韩依父母当初定情的信物，曾经是让人无比艳羡的一个故事，沙漠中殷红的玫瑰显得分外耀眼，然而现在空旷中那份绽放的浪漫却已枯败，让人甚是感慨。
　　韩依的父母相识的十分意外。
　　母亲伊泠是小城一家舞蹈团小有名气的领舞，父亲韩矅则是出身于艺术世家的公子，年纪虽轻却已是一位演艺公司高层。
　　两个人本应毫无交集。却因为偶然一次公司要编排一个舞剧，韩公子因为精于此道，便与导演一起到各大舞团挑选演员。本来小城并非是意料中的一站，因为买不到直达的火车票，便只得中途在小城逗留一天。恰好赶上伊泠所在的舞蹈团有演出，恰好韩矅路过了演出的剧院，又恰好韩公子彼时甚是无聊，于是在这样十分恰好的情况下，韩矅走进了剧院，正见着伊泠台上一段独舞，那时的舞台上几乎没有布景，台上的女子却刚好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那样轻灵美好的姿态，让他想起敦煌壁画中的飞天。
　　虽然隔的远了眉眼看不清楚，但却隐隐觉出那应是个美人，一时连阅人无数的韩公子，都愣了那么一下。
　　于是他在后排落坐，看台上女子一曲《梁祝》。诺大的剧院，带着些许冰凉的机器音的二胡声在厅间响起，空旷的舞台上，灯光追着一个浅淡的身影，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一曲终了，旋转的身姿渐渐停止，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看了一场春花绽了又落，零散一地芳华。
　　他立刻着人找来她，听得他名头的团长也一并过来了。而比起团长一脸介乎兴奋与惶恐的表情与满口恭维话，妆容清淡的她神色却是淡淡，精致的眉眼没什么表情，让他不禁起了兴致。于是他状若无意的说：“刚才那曲梁祝，跳得不错。”
　　不出所料的看到她眉间一抹欣然之色，却在听了他下半句后一下变成怒意，“就是意境差了点，跳的忒喜庆。”
　　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嘴角微微上扬，“但总体也是不错了。”
　　神色一下子严谨起来，绅士的弯腰，“伊小姐，不知你愿不愿意加盟我们的舞剧呢？”
　　两个人的缘分自此而始，一舞钟情听起来真是浪漫的不得了。然而这只舞偏偏是一曲梁祝，却让人觉得结局难以捉摸起来。
　　两人认识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哪怕她是演员而他是编剧，交流都可谓少之又少，似乎她仍旧对那支梁祝耿耿于怀。尽管很明白的感觉到他的照顾，伊泠也尽量无视，大概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也只有童话中才显得美好，现实中能最终开花结果的毕竟是少数。
　　可是，剧团里没几个人知道的她的22岁生日，韩矅却跑过来祝她生日快乐，送了她好大一个盒子，打开一看，红色玫瑰中躺着的是一本的画集，画集里的女孩子穿着素色的衣裙，眉眼美丽而忧郁，那是她。封皮上茫茫沙漠里一弯上弦月，白裙女子手中一捧殷红的玫瑰，身旁的男子插一支在她鬓间，苍茫中愈显得热情而浪漫。
　　大概那时候她渐渐也终于动心，后来她的母亲去世，又是他一直陪着。她终于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成为那个灰姑娘，遇到自己的王子，自己一生的幸福。
　　舞剧从编排到出演用了将将半年，后来又在各地进行了巡演。伊泠并非主角，但是总之她在乎的也并非这些虚名，否则凭着她的条件想出名真是一点都不难。倒是不久后她与韩矅喜结连理，让韩公子诸多仰慕者着实失望了一回。
　　故事迄今为止都进展得极为顺利，最美好的言情剧到这都少不得要来的转折点都没有出现。不久，两人有了女儿，取两人的姓而得名韩依。有时候伊泠看着丈夫抱着可爱的女儿想，大概这也就是一个普通女子所要的一切，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婚后她仍常常跳舞给丈夫看，但从未在跳过《梁祝》，虽然她暗暗下决心要跳最美的这一曲舞，却总是觉得差那么一点。
　　韩依的童年是让人羡慕的。无论她出现在哪里，可爱的模样与精致的衣装使她像公主般惹人怜爱。而那样的家境也让她可以轻易地得到所有她想要的，虽然她也不是太任性的小孩就是了。不管怎么说，拥有那样的父母，对于一个小孩子毋庸置疑的是骄傲的资本，母亲漂亮温柔，父亲英俊有才，她简直是众星捧月般的成长，被同龄人羡慕，被老师们宠着，可果然日子是不会如此顺当得过下去。
　　韩依9岁那年，韩矅出国学习。本来说好读2年修了学位就回来，但是两年已过他却没有思归的意思。大概比起国内尚是不尽如人意的条件，国外还是更吸引人的，尤其是韩矅这样才华超出常人的“天才”。
　　后来便知道他已经在海外安顿下来，开始还常常提到要将妻女迁过去，音讯却是渐杳。韩依记得从那时开始，向来注意保养自己的母亲开始饮酒，美丽的容貌也有了衰败的迹象。母亲对她依旧温柔，可是免不了的一些流言蜚语流传，尤其是在她们住的这个社区，很多都是圈子里的人，这样的事情总是传得很快。虽然父亲并没有说在外国又建立新的家庭，但难免有人会那样想。
　　偶尔有人背地里说母亲“年老色衰就套不住男人了”，她很生气。
　　母亲却总是摆摆手叫她不必理会，而那些人明明是之前谄媚的笑着叫她“韩夫人”的。
　　那时韩依偶尔还会和母亲问起父亲。她出生在漫天花雨的春日，所以每年的春天,父亲不论有多忙、不论身在那个城市,都一定会放下一切的工作回来陪她。
　　她记得满目的纷飞的灿烂的粉红色中母亲如花的笑靥，眼神明亮如星子。父亲看着微笑的母亲与活泼可爱的她，脸上露出柔软的表情，微微弯起的眉眼，笑声天空般晴朗。父亲生性幽默，总是愿意讲一些笑话逗得母亲笑个不停。她很小的时候听不懂那些笑话，但是看着母亲那样开心的样子，也仰起头咯咯的留下一串笑声，然后母亲就很欢喜的抱起她亲吻她的面颊。
　　她还记得父亲会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魔术，有一次她因为有一个很宝贝的娃娃被弄坏了，结果一整天厥个小嘴谁也不搭理，父亲为了逗她,玩了个把戏假装他的手指断掉了，受了严重惊吓的她于是哇哇大哭，怎么哄也不好，伊泠十分生气的给他好顿责怪，做父亲的大感窘迫——这件事情一直被大家引以为笑柄。父亲离开不到一年，韩依在收拾旧物的时候，无意间找到了当年不知为何没有被丢弃的那个坏娃娃，于是回过头对母亲说，“欸，妈妈你还记不记得，那次爸爸本来想逗我笑，结果把我弄哭的事了？”却看到本来表情温和的母亲神色渐渐怔忪，终于流出泪来，然后由初始安静的啜泣变成最后声嘶力竭似的哭喊，当时十一岁的韩依被吓的也是哇一声哭出来，一边扑到母亲跟前，
　　“妈妈妈妈不哭，爸爸他一定会回来的……”
　　而时间一天天流水般过去，这句安慰的话最终也落了空，从此父亲成了韩依在家的禁语。
　　她小心翼翼的避免在一切场合提到父亲的名字，甚至听到别人谈论起自己的父亲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更不要提自己被问及有关父亲的事。
　　林熙偶尔会记得他们刚上初中没多久，吃饭的时候几个孩子没事就说起自己的父亲，大概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更多的以家长的身份地位界定童年的世界吧。韩依从开始的时候面色就是躲躲闪闪的，然后身边的女孩问起，
　　“小依你呢？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韩依没有答话，转过头去拿出水杯喝了口水，低下头吃了一口饭，然后轻轻说，“那种事情谁知道啊。”眼中似有水光。
　　这样的反应使同学们一度猜测韩依的父亲会是个怎样的人，结果林熙背着韩依好一顿批评那些人。可是韩依这样漂亮而优秀的女孩子难免会被人看不爽，结果总是有意无意的听见一些人谈论自己的父亲，还有韩依的父亲。
　　十二岁圣诞节的时候韩依周围的孩子们都在谈论自己收到了怎样的圣诞礼物，坐在韩依附近的一个女孩子带着非常可爱的手链，炫耀似的说，
　　“这是我爸爸从美国给我寄回来的圣诞礼物呦，可爱吧。”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东西，很快就围了一圈，只有韩依微微低着头坐在桌边不应声。于是那个女孩子挑衅似的笑笑，故意放高了音量问，
　　“欸小听说你的父亲也在美国啊，有给你带什么可爱的礼物么？拿出来我们分享一下么？”
　　韩依低头不语，表情藏在略略散下的头发洒下的阴影中。
　　“欸小依，你的爸爸在美国阿，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们欸？”
　　“小依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啊？”这样的问题立刻多了起来。
　　韩依又愣了几秒，然后猛地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书桌里的书随着这一下动作哗啦一下散下来，但生性好整洁的她竟没有在意。她依旧低着头，声音阴暗而低沉，完全没有平常的清澈好听。
　　“抱歉，我没有你那么好命。”然后转身走出教室，背影掩饰不住的颤抖，声音里也带了哭腔。
　　女孩子大多八卦，便就着这个问题讨论了起来，结果班级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韩依的父亲去了美国却没有什么音讯。
　　十几岁的时候的孩子，好起来像天使坏起来像魔鬼。韩依那段时间心情低落的不行，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甚至上课的时候因为溜号被老师叫起来罚站。期末考试成绩也滑到了学年百名以外，结果被老师请到办公室去做思想工作。
　　现在韩依想起那段日子——虽然她鲜少这样做——依然觉得真是往事不堪回首。要不是林熙天天陪着她，开导她，放了寒假又到处带她去玩，她心情怕是一时半会都好不了。刚刚破开还没有结痂的伤口被人一把一把的撒上盐，任谁都不会好受。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终于愈合，只是留下的疤痕已经抹不掉。在夜深处独自一人的时候依然会感觉到痛意泛上来，弥漫到全身凝结成泪水。
　　父母结婚十五周年那天，韩依放学推开家门，一眼就见到茶几上乱七八糟散落的酒瓶，便知母亲又喝了酒。未等她反映，却见母亲屋子的门轻轻打开。
　　她想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美丽的样子，醉酒后一双眼反而更是明亮，踩着CD机播出的梁祝的曲子，翩然起舞，一袭白衣如仙，举手投足间纠缠着浓重的悲伤欲说还休，欲斩还流，明明脸上还带着笑意，却觉得一颗心已是苍凉。
　　“韩郎，你不回来，便是已经厌倦我了吧。虽然当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却总是以为你对我会与那些故事中有所不同，总以为，或许我的心意你会珍惜。”
　　脸上终于落下泪，“我们的相遇是一曲梁祝，便是最终也不能圆满。现在我也终于懂得要怎样跳才是最美，可是韩郎，你在哪里呢？”
　　韩依有时候想自己对于父亲，说不定是怨恨多于想念的。那个撇下她和她母亲，自己跑的杳无音讯的男人。如果他给不起母亲幸福，那么当初就不要尝试。如果担负不起承诺，就莫不如当时就让母亲绝了这个念想。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听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压抑的呜咽的声音，然后心中泛起混合了酸楚与愤怒的情绪。
　　故事至此似乎可以画上句点，因为最先选择放手的人终于已经全无音讯，可是在等待的人却依旧执着着放不开。

　　有时韩依想起自己的身世，觉得像是在小说中才能看到的情节。
　　但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当年把心交给父亲，也是思量许久冒着风险，最终还是不可救药的爱上。而终归世人总是低估人心之可贵，让她觉得世事尤为悲凉。
　　要说韩依脸上什么时候会出现真心快乐的笑容，那只是和林熙在一起的时候吧。韩依想她这些年没有遗忘如何快乐如何笑，真是多亏了林熙。
　　多少落花旋舞的春日，都是有他陪伴，她才不至于觉得心伤，多少朔风吹瑟的寒冬，都是有他陪伴，她才不觉得寒意彻骨。多亏了有他，她才一点点的学会坚强，伤口被深埋在心底，脸上却能够浮现出笑意。
　　听到别人提起父亲——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也不会那样失控，大约只是会笑笑，清清淡淡的说，“我的父亲啊，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呢，不太记得了。”言语中听不出难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