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树欲静而风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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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永安宫，众人全都堆在屋子里面，很是热闹。天诺和皇后陪在里间，贤妃病怏怏地歪在榻上，只穿了一件绯色的抹胸寝衣，头发自然地散在胸前，一副病美人的姿态。“臣妾给皇上、皇后请安。”还没有真正的跪下去，天诺已经挥手赐座，我还是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才立在一旁。
“你的伤好些了吗？怎么出来了。”天诺看我了我一眼，关切地问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臣妾听闻贤妃娘娘家中变故，有些担心，便来看看。臣妾不会说话，但还是希望娘娘能够节哀，保重身体。”
贤妃稍稍欠了一下身子道：“多谢妹妹，本宫病歪歪的样子着实难看，恐污了妹妹的眼。”“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嫔妾了……”“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也别这么客气了，听得朕牙都酸了。”贤妃和我一听，只得低头一笑。
“好了好了，你们聊，朕前朝还有些公务要忙着去处理。你好生的，朕回头再来看你。”天诺在贤妃纤细的手上拍了拍，又转身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就领着杜公公出去了。这两次同样的动作，代表着两个含义。拍在手上，以示安慰，这显而易见，无可厚非，拍在我的肩上，似是叫我不要吃心，又像是告诉我肩膀上的担子不小，突然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偷偷看了一眼，只是他并没有回头再看我，我只得将所有的疑问暂时憋到肚子里，待得后来再问他罢。
“本宫也有些累了，你们也都回去吧。”“娘娘跟前得有个人照看，不如嫔妾呆在这里伺候吧。”贤妃漠不关心地点了点头，众人识趣便也离开了。“你有话就直说罢。”贤妃说完又咳了几声，我就势将放在旁边的茶递了过去，她也不推辞，就着我的手也就喝了一口。
“嫔妾只想在娘娘跟前伺候，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放屁！”贤妃一手掀翻茶盅，滚烫的茶水溅到我的腿上，渗透衣衫直直地灼热着我的皮肤。我也不说话，只是蹲下身去把那些碎片捡起来，贤妃的贴身侍女紫雀听到房间里有动静，要进来收拾被我赶了下去。
“娘娘息怒，气大伤身。”“本宫哪怕还有一口气在，也不会叫你这个贱人得逞！”“嫔妾并不曾针对娘娘，娘娘怎么总是瞧嫔妾不自在。”贤妃气得脸色涨紫，只是浑身哆嗦说不出来一句话。“娘娘既然看着嫔妾不舒服，那嫔妾还是走吧。”“赫舍里！本宫总有一天会笑着踩过你的尸体！你就等着看着这一天吧！”我回头望去，那是怎样的国仇家恨，让这个貌美的女子瞬间变成吃人的魔鬼，披头散发。
她犹一朵靠血肉滋养的鲜花，在看到新鲜的血液时那样急切与饥渴，想要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然后慢慢地吞噬，慢慢地消化，最后幻化成她自己的骨肉，游走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夜半歌声，你我皆能听到她对仇恨的呼唤，悠扬，动听，让你情不自禁地心甘情愿去送死。
我突然心中一寒，觉得有些恶心，赶忙从永安宫出来，那是在阳光下同样存在的地狱，地狱是地焰，它便是天火从头到脚笼罩全身，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我急匆匆地往外走，走到拐角也没有抬头，硬生生的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哎呦！”一声娇叫，如蜜罐摔破了一般，弄得空气里都甜腻腻的。我抬头一看，见是丽修仪，便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一礼。丽修仪倒没怪罪，只是略微理了理衣服，娇笑道：“妹妹这样没头没脑地乱撞，今日撞了本宫事小，改日再撞到别人那可就不好了。”“多谢娘娘教导，嫔妾在这里给娘娘赔不是了。”
“哎呦，本宫可承受不起。妹妹刚从贤妃姐姐宫里出来？姐姐好些了吗？”“娘娘如何丽姐姐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嘛。”丽修仪抿嘴一笑，扯了扯我头上的流苏，有意无意地用她长长的护甲刮着我的侧脸，弄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要略微侧过身，她却有先见之明阻断了我的动作。我感觉我现在就是一匹上了缰绳的马，她要往哪里骑，我就要往哪里走。
“妹妹的确不必多说，贤妃姐姐有妹妹的照顾自然是好的。”“贤妃娘娘有上天眷顾，嫔妾可不敢邀功。”丽修仪又嗤嗤一笑，一双杏眼风流尽显，连同为女子的我都心神荡漾。“妹妹非要本宫把话说明了吗？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道呢。”她走上前一步，贴着我的耳朵说，只是声音别没有刻意压低，“妹妹教贤妃姐姐自断臂膀以保平安，这样釜底抽薪的绝招也只有妹妹的小脑袋瓜子能想得出来。贤妃姐姐日后腾达，自然是不会忘了妹妹你的，到时候本宫就等着给妹妹道喜了。”
“呦，皇后恕罪，忙着同俪妹妹讲话，没看到您。”我慌忙朝身后一看，见皇后的仪仗就立在身后的不远处，方才的话只怕也叫她听了过去，只得立在一旁跪拜下去。心里开始惴惴不安，皇后是后宫女子的第一把交椅，她落得贤良的美名不是没有道理。当初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破绽，好不容易通过长公主这一根脉络亲近了她，不想再因为丽修仪这几句挑拨而前功尽弃。
“起来吧，你们姐妹亲近，本宫看着也高兴。只是两位妹妹的封号相近，绕得本宫头疼。”“那只能说明嫔妾和俪妹妹有缘分，是不是？”我只能点头称是。“嫔妾再去瞧瞧贤妃姐姐，嫔妾告退。”
“皇后娘娘这是要去哪儿？”我见丽修仪走开以后，才起身上前扶着皇后一起走。“本宫去瞧瞧内务府新进的几株西府海棠。”“娘娘喜欢叫内务府送到景泰宫便罢，怎么反倒娘娘亲自去。”皇后只是走着，一脸的悠闲，我提着的心略微放了放。“本宫觉得赏花还是要亲力亲为的好，你说耳闻花好满心欢喜地叫人抬到宫里去，却发现也就如此没什么稀罕，甚至还要费时费力去加以修剪，那还不如当初就不要，只远远地看着就好。”
“娘娘！”我心惊，没想到丽修仪短短几句话就叫皇后疑心我不诚。“你别怕，本宫疑心病重得很，但是觉得你不会。”我没想到皇后会如此坦诚，倒像是我的确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只好对皇后道：“方才修仪娘娘说的话也是实情，只是嫔妾这么做，也是不得已。”“本宫知道。”皇后拍了拍我的手，便示意我不必再说，我心里仍旧惴惴不安，我还想张口声辩，却听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但愿你的善心日后能换来好报。”
犹如一汪清泉，从岸边看去，直深入到泉底，无论是石头，还是水藻，甚至是长在石头缝的青苔，都显而易见。我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眼里总是这样格格不入，在战场上厮杀，我本可以手刃敌手，却因为某一个念头而留他性命，甚至不顾众人的反对，将其圈养在自己的营地里，等待着自食其果。“娘娘……”这一声，我似乎用尽了全力。
“农家自己种的瓜果不甜卖不出去，也只有自己吃，哪有强卖的道理。”皇后松开我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渐渐走远了，徒留我一个立在阳光下。抬头望去，这里四角四方天，低头环顾，八角八方地，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我的手，到底变得不干净了。走到墙根下积着水的缸前，映着倒影，轻轻地抚摸着脸庞，这张脸还和从前一样，不曾老去半分，只是心境不一样了，老去太多，濒临死亡的边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样自己一个人走走停停，转眼间就已经夕阳西斜，太阳底下站得久了，不免有些头疼。进门只顾着叫琥珀替我拿脑油擦，却不想屋里坐着一个人，吓了一跳。“皇上万安。”“你们都下去罢。”如果外面骄阳似火，那屋里的气氛仿佛如冰窖般冰冷，我第一次听见天诺用这般冰冷的语气说话，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像是舌头僵硬了一般，连带着语气都生硬了。
众人退下，天诺也没叫我起来，我只是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发麻，连带着头痛也越来越严重。我知道天诺生气，我也不去触他的霉头，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哪怕他现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天子的姿态，那我也愿意用卑微的平民身份去映衬他。如果他是顽石，我便幻化成绛珠仙草，陪着他游历人间。
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我知道他向我走了过来，他对我总是这样体贴，我观察他对其他的妃嫔，无论是人前刻意，还是人后真情流露，他从未用双手张开的姿势将谁扶起，唯独我，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在仰望他过后直接投入到他的怀抱。我满心喜慰，就势从地上站了起来。
可是他突然加大力气，捏紧我的手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肉像是深深地嵌入了钢夹里，锯齿尖锐，刺痛着。我本来很瘦，身上并没有太多的肉，却还是看到自己胳膊上的肉在他的指缝间挤出来，惨白惨白的。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确定，那种鲜艳的颜色是什么情绪，是愤怒，悲痛，还是什么。
“是你吗？”
是你吗？这是我在这个夏天第一次感到凉快，甚至是冰冷。一盆凉水倾泻而下，浇灭了我刚刚还在内心里燃烧起来的火焰，那样猝不及防。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此刻的我，衣冠整整，却说不出来的狼狈。嘴角微微上翘，还未收起刚才幻想的甜蜜，眼角已经流露出了绝望与委屈，该是怎样的尴尬和无奈，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徒劳的。
“回答朕，是你吗？”他追问，而我却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看着我的表情，看着我的心境，也希望他能够从我的眼中看到他此刻的申请，看到我的心。从心底开始，慢慢地结成冰，再生出许多的冰凌，从四面八方刺去，片刻伤痕累累。
“朦胧，回答我……”他的语气变得和缓了，也变得无力了，似乎开始放弃了，不再连追带打，像是突然意识到，事实的真相会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堪，更加让他觉得恶心。我在心里发笑，突然变得恶毒，我捏碎心里的截截冰凌化作利器，用手中的鲜血滋养，直直地刺进他的胸膛。“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嘭”地一声，我的身子撞到了炕角，肚子正好磕到了炕沿，火辣辣地疼，差点吐了出来。呵呵，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不应该奢望天子能够与我同普通夫妻那般恩爱，哪怕只是相敬如宾。他是天之骄子，随时都可以将我弃如敝履，是我自不量力了。我转身向他跪去，这次是结结实实，而且是郑重地向“皇上”跪拜。我见他站在那里脚步迟疑，终究还是没有向我走来，我心里似乎还有一丝小小的悸动或许可以说是期望，期望他走向我，哪怕一小步，我也知道，他心里还有对我的一丝怜惜。
“朕说过朕会处理的，谁叫你来插手！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杀了朕的孩子！朕的孩子！”
“我没有！”我急急否认，是，我确实动用心机让贤妃自断臂膀，却不曾想过要伤了你的孩子，我怎么敢，又怎么忍！如果没有贤妃小产一事，我也不会趁胜追击去斩下她那条有力臂膀，我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告诉朕，阿楠为什么会在回宫的途中突然小产，紧接着石将军也死了。”“马受惊狂奔才致使贤妃娘娘小产，石将军病来如山倒才会……”“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惊？别是有人蓄意谋害吧。”我盯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异常的陌生。我们曾经牵手漫步，曾经同床共枕，却仍旧看不清，看不透。他曾经许过我不疑，确实，他不曾疑我，而是直接为我扣上了杀人犯的帽子。
我本来还在惊慌，不想让他把罪名无故加在我的身上，看到他的反应，我却释然了。“皇上来就是为了问臣妾这些吗？皇上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又何必再来问臣妾呢？”“朕要你亲口告诉朕，是你。”“皇上断定一切皆为臣妾所为，臣妾就算说不是，皇上也未必会信。”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安慰，甚至是抓不住的一丝喜悦，他赶忙走过来把我搀起来，盯着我的眼睛道：“朦胧，只要你亲口告诉朕不是你，朕就会信的，朕与你当初不是说话不隐瞒、不疑彼此的吗？”我看着他，慢慢地牵起嘴角，献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是我。”
是我！是我杀死了石将军；是我！是我害的你的阿楠如此憔悴；是我！是我当初就信错了人，付错了真心。你竟疑我至此吗？难道往日的情谊都是假的吗？我在你心中就是那种富有心计，心狠手辣的女子吗？我的心如万箭穿心，然后把箭慢慢地拔出来，在还拔未拔的时候再深深地刺进去，比当初的伤口更深。
天诺，我对你究竟算什么？我把你当做我的天，却不曾把你看做是顶梁柱，我是有多傻，仰望着天空，却不想天塌了下来，我无处藏身，只能粉身碎骨。天诺，天诺，天诺……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你的名字，你可感觉到了吗？我和你就这样面对面，你还能感受到我吗？天诺，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因为爱你，所以不会去伤害你的骨血；我因为爱你，所以不会去伤害对你有影响的任何人；我因为爱你，所以我能够为你做一切我能够做的……
一脸冰凉，一地破碎，一心孤寂，一世迷离。晚上，琉璃和琥珀将饭菜热了又热，我终究还是什么都吃不下。自己铺了纸，提笔写了一首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四周铜墙铁壁，我不曾失去呼吸，却也不快乐，张开的翅膀被鸟笼禁锢，放声的名叫被各种规矩束缚。所有的一切，我能够忍受，是因为有你，如今你不在，你要我怎么过？
层峦叠嶂，迷雾朦胧，未来飘渺我也不曾迟疑，看不见路我不怕，只管大步上前，不是因为我视死如归，而是前方有你，我的手在你的手心里。有你在，我不怕，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不会后退，因为我和你一直在一起。我能够勇敢，是因为有你，如今你不在，你要我怎么过？
春去秋来，红颜老去，我也不担心，不是因为我不感伤岁月无情，也不是因为我不怕色衰而爱弛，我只是对你放心，对你完全的信任。我原以为你可以陪我一生一世，我原以为你可以不在乎我的容貌，不在乎我是否年轻，不在乎我是否还能像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那样有活力。可是这一切都是我“以为”，以为的事情，原本就是与预期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
落红不是无情物，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不愿意相信我，是因为你不够爱我吗？起码没有我爱你多，是不是？我该问谁呢？谁也给不了我答案，只有我自己揣摩，猜度。然后在久而久之中，消散。看着纸上的字，渐渐变得模糊，然后下起了雨。
“小主，别写了，睡吧。”琉璃轻声走了过来，抽走手中的笔，不小心将笔墨沾到了我的虎口上，那样醒目，黑与白的交汇。
我不理她，只是透着纱窗看着外面的婆娑树影，夜深了，白日里绿油油的树叶也变得如墨一般黑，偶尔看见几片残叶从树顶摇摇欲坠，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落叶吗？”
“因为有风啊，风起叶落。不是有句老话嘛，叫树欲静而风不止。风一个劲儿地刮，必然叶子是要落的。”琉璃一边替我收拾桌案，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有回头，她也不会看到我嘴角的凄凉。“不是风。落叶不是因为风的吸引，而是因为树的不挽留。是树不要她了，所以叶子离开了，她没有跟风走，而是遗落在树的脚下，以卑微之姿守护在树的身旁。是因为树不要她了啊，她才离开，不是因为风，不是的……”
“小主，女婢求您了，自从皇上走了您就一直坐在这里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了啊。”琉璃跪在我的脚边，眼睛湿润了。我把她拉起来，点了点头，是啊，他走了，我这个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呢？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认为我不配呆在他的身边，不配和他一起。
过了许久，我的耳边仍然回荡着他临走前的话，“滚”。没有情绪，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着空气，我似透明。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