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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故人西辞长安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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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静海王府。
黑衣狷纹少年双手张开,拦住门内之人,他右手手腕还缠着纱布,沁着一圈血迹。
“殒儿,为什么要着急回去,这里不好么?”
红衣轻拂,细长的眉悬着一丝阳光:“这里固然好,质子府才是我该呆的地方。”
莫隽汝声音颤抖了:“为什么?”
夏殒歌凝视着他,温柔似水,清淡的声音在决裂:“因为——这一次,他们会为了杀我,不择手段,而且,绝不干休。”
“是谁?”莫隽汝所有表情凝固,“‘花影’么?”
夏殒歌疑惑重复:“花影?”
莫隽汝点点头:“这个组织是我遇到最强的对手,我查了近两年还不知叫什么,但他们接头和发布命令都用花,所以”
“他们很强?”
“下至军民,上至朝野,里至王侯,外至翊国、胤国,我有时甚至怀疑,就算陛下也对花影领主言听计从。”
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自夏殒歌眸底幽亮一闪。
顿了顿,莫隽汝补充道:“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么,我被一群人追杀,还有那次攸之的委任召迟迟未下,那次银翼去劫夺朝廷军粮,中了埋伏损失惨重,我怀疑都和这个组织有关。”
“你所说的筹集到军粮,不过是劫了朝廷的,多转一道手?”
莫隽汝搔搔头,咧嘴笑道:“要不小户人家上哪里去筹那么多钱?”
夏殒歌叹口气:“你不和朝廷作对不行么?”
莫隽汝天真一笑:“对,不行,不杀了莫佑彦我睡不着。”这天真,兀地令人惊怖。
突然话锋一转,抓门的手紧了几分:“所以,京都很危险,你别去。”
夏殒歌无奈苦笑,放下被绸缎精心包裹保护的月阙,莫隽汝眼睛弯成月牙:“这不就好了,这才是”
“嗖”一支箭破空飚来,同时,一股血箭射出,将夏殒歌微笑的脸溅满血红。
一道黑影从房顶飞下,或者,是从半空砸下。
莫隽汝拉开夏殒歌,迅速倒退数步,那个掉下的人挣扎着,吐着模糊不清的字节。
夏殒歌脸色蓦地一沉,蹲下,轻声问:“你要说什么?”
那人摇摇头,身子竭力一挺,缓缓瘫软,一个东西从他手中滑出。细长的柄,顶端一朵花的形状,焦黑的边缘还在迅速侵染中心的鲜红。
花朵掉落的瞬间,入射光角度一转,中心仅剩的鲜红忽然透出玉质剔透,琉璃清华。
莫隽汝小心靠拢,发现那人全身呈现出一种焦黑,面目如被烈火焚烧过,再一看,插在他背上那支箭,入体三分,泛着幽蓝的光。一见便是剧毒,且发箭之人稳准狠,目的就是要一箭毙命。
眼光掠过尸体衣角,蓦地一顿,死者衣角隐秘处,用银线绣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图纹——赤堇。
“殒儿,他”莫隽汝正要说什么,忽然惊住。
平素最淡漠,优雅,矜傲的夏殒歌,在一朵花前面目全非。
夏殒歌脸色惨白,呈现从未有过的凝重,怔怔凝视着地面那朵已被毒液完全灼焦的红花。
双手剧烈颤抖。
敛襟,屈膝,手慢慢伸向地上的花,用双手捧到眼前,怔怔凝视。眼中仿佛交织着数不清的情绪,又似乎什么感情都没有,就只有这一朵花。
一朵本色鲜红,在天光下玉质剔透,琉璃清华的花。
莫隽汝目瞪口呆,以至于忘记提醒夏殒歌,花上有剧毒。
花的毒性化作黑色,染上白如玉的手,仿佛一滴墨水在清水中湮开。黑越散越开,却并不被稀释,顺手臂蜿蜒而上。夏殒歌依然怔怔望着,仿佛身体已变成土木,不知抗拒与躲避。
黑色到达手肘,仿佛遇上什么阻力,迅速逆流散开。
幽光一烁,翦水眸上睫羽缓缓合上。
“殒儿,你怎么了?”莫隽汝泪水夺眶而出,从后拥住夏殒歌,拼命摇晃。
夏殒歌哑声道:“我没事”眸缓缓张开,视线却没有从花上移开。
莫隽汝紧搂住夏殒歌:“你别吓我。”
夏殒歌站直身子,轻笑:“不吓你。”
莫隽汝擦擦泪,搂得越紧:“可你就是吓到我了,怎么办?”
夏殒歌替他擦泪:“你说呢?”
莫隽汝摇摇头,眨巴眼睛:“不知道,先欠下行不,等我想起了再说。”
夏殒歌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眼中满是眷恋和纵容:“那么,等你想起来你要什么,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眼光忽悠飘过王府围墙,渺渺然无所停驻,忽然回过身,声音比风更柔:“七郎,今晚带我去街上玩,好不好?”
热闹街市,花灯于衣香鬓影间染醉一片橙黄,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和炒栗子腻甜香味,面具、花布、风筝、绣品、还有栩栩如生的泥人糖人
莫隽汝在卖伞的小摊停下,选了把紫竹骨白绸面的:“回去继续教我画凤凰花?”
一双明亮的眸一瞬不瞬看着他,越来越深,良久,微微一笑。
莫隽汝穿过一片云蒸霞蔚,停在最纯净简洁的鲛绡前:“殒歌,买些鲛绡回去给你裁新衣?”
夏殒歌恍恍惚惚回过身,翦水眸微微一弯:“你穿上一定好看。”
莫隽汝凌乱摇头:“咦,我说给你。”
夏殒歌歉意一笑,眼神黯淡而涣散。
莫隽汝总觉得那眼光含着说不清的牵扯缠绵,或许还带了三分,落寞苦涩。
馄饨摊揭开锅盖,鲜香热气蒸出来,惹人垂涎,莫隽汝拉起夏殒歌:“开心点,走了半天也饿了,去吃东西?”
一屉水晶虾仁饺出笼,裹一层鲜亮红油,玲珑透亮,莫隽汝真的饿了,一口解决一个,四五饺子下肚后,含了一口食物含糊喊着:“不比府上厨子做得差,你怎么不吃?”
夏殒歌淡笑:“我不饿,而且——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
莫隽汝低下头,受宠若惊,眼睛弯成新月:“你说的真的?”
夏殒歌往杯子里倒些茶水,洗了两遍,再注上新茶递过去:“慢点吃,喝水。”莫隽汝抬头,夏殒歌只是微笑。
莫隽汝手一颤,手里筷子“啪”一声掉到茶水中,浮起一层单薄明红,浮浮荡荡:“殒歌,你怎么了?”
夏殒歌要避开他眼光,他紧追不舍:“突然对我这么好,究竟是”
“之前对你不好么?”夏殒歌别过脸,声音轻软。
“之前你从不这样恋恋不舍的样子,就好像好像”
橙黄灯光与灯下的人来人往的温情仿佛越来越远,他们又回到了一个孤岛,孤岛裂开天河,他们各站一边。夏殒歌极力要回望,仿佛看到一切,又仿佛迷茫一切:“你信么,这天地间,真有一种东西,叫做‘天意’。”
莫隽汝紧握住夏殒歌:“我不信天意,若真有天意,那也一定是注定要我们像今晚这样,一辈子都这样”
用力过度,洁白纱布晕开血色。
春寒尚料峭,桃夭已落尽,琼花枝头闭娇羞,正是青黄不接,最凋零的风景。
夏殒歌低眉,一点晶莹光芒在眼角转瞬即逝。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反正我喜欢,是谁又怎样?”
夏殒歌轻笑,烟雨笼罩了十里桃花,唇间言语那般轻易悠然:“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甚至——想杀了我。”
然,金樽艳酒斟满杯,酒中寂寞谁人尝?
莫隽汝身子一僵,用力将他揽入怀中,冷厉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先杀了自己”
冰凉手指按在他唇上:“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值得,我说值得就值得!”莫隽汝慌乱摇头。
夏殒歌轻轻阖眼,睫羽投落两瓣阴影:“别人只知我生了副好皮囊,可我这副身躯是没有自己灵魂的,也不该再拥有。”
顿了顿,望向茫茫天穹:“爱上我的人,会痛苦,被我爱上的人,更痛苦,因为我们这一类人永不配拥有真爱,这就是命运,今晚,我是为了道别——”
“你在说什么啊,你在开什么玩笑?”莫隽汝呆了半晌,扣住夏殒歌双肩拼命摇晃,似乎要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夏殒歌定住神色,轻轻地、却很坚决推下按在自己双肩的手,看着莫隽汝双眼,一字字分明:“我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们分手吧。”
莫隽汝跳起来:“为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到那一天,你不必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一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莫隽汝悲极而笑:“是么,那你之前说的话”闭上眼,忍住刀刃划过肺叶的滋味,艰难吐出那几个魔咒般的字——“都是假的么?”
莫隽汝一瞬不瞬看着夏殒歌,不放过任何动作、表情,可夏殒歌脸上找不出悲伤,甚至,没有半分喜怒哀乐。
完美轮廓在灯下若有似无,冰雪雕琢。
唇齿,冰冷彻骨。
秀长眉眼,古井无澜:“有些事以后你会明白,可我不能告诉你。”
血液上涌,莫隽汝一把扣住夏殒歌肩头,失声大吼:“什么事情你连我都不能说?”
夏殒歌身子一僵,推开紧扣肩头的手,离去。
南辕北辙,越多的努力,越远的彼岸。
这些,非经历过从云端的地狱的痛楚,不能理解。
莫隽汝呆立原地,天地洪荒的冰涌到眼前,环绕身边,他想躲避,两脚却无力挪移。看着夏殒歌在冰霜中走远,他忘了挽留,忘了悲伤。
离弈城越来越远,天边透出薄蓝。
参商顶的传说、明海天池的诺言、天涯城的缠绵,都在身后铺排。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夏殒歌停住马,紧抱马脖子,大口喘息。
叶尖树梢,露水倾滴,转瞬渗入衣物鲜红本色。衣角那一朵朵赤堇在露水中复苏、鲜活,一朵朵涌到眼前,残酷大笑、飞旋
七天后,天极城的琼花已谢,红衣裹着洁白花瓣,在暮春飞舞。
马行至质子府,刚好午时,大门却紧闭着。但,只待夏殒歌马蹄一响,一袭青衣奔出来牵过马,对他下拜:“公子。”
抬头,长长松了口气:“公子,你可回来了?”
夏殒歌大为诧异:“萧宸,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萧宸压制倦容:“近来两三天,有股神秘力量开始大肆捕杀我们的人,近来行动已经取消才勉强保存了几个人。”
夏殒歌莞尔:“当机立断,干得不错,烈帝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萧宸低声问满身红衣的人:“公子可认识九公主?”
夏殒歌理理衣角褶皱,漫不经心问:“哪个九公主?”
萧宸思考一瞬,准确点出紧要:“现居储秀宫,是当今陛下胞妹,又颇得宠爱”
夏殒歌扬眉:“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