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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君心映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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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雪漫卷,屋内银炭烤的暖烘烘的,靡靡舒卷沉香馥郁。
银钪泪不尽,分出千丝万缕光,细密似芒。玉手起落,夏殒歌专注调弄一盏茶,白瓷冰纹不敲自裂,清甜的味清澈的汁,一朵白梅欲沉欲浮——君心似雪。
房门开了条缝,朔风乘机灭了烛火,一条人影闪身窜入,夏殒歌唇角闪过笑意,手腕一转,一枚梅花刺破空飞出。
“夜半来访,阁下莫非梁上君子?”
“呀,在下既非君子也不在梁上,在下可不是尘世那些俗贼可比拟。”
“倒是雅在何处?”
“其一,不窃金珠换美玉,其二,主人竟以花中至雅梅花相待,这其三嘛——我渴了,喝杯茶再偷”两只爪子如风抓向桌上的茶,夏殒歌伸臂便是一错,爪子换了方向,贴桌面卷去,夏殒歌换错为劈,在即将斩下只是忽转了个弯,从桌上端起茶。
爪子扑了个空,烛火复燃,夏殒歌护着茶肃眉:“渴了喝这茶?白糟蹋工夫。”
莫隽汝委屈坐下,一言不发,哀求似的望着他。
夏殒歌诧异,放下茶盏细细打量:“咦,打你的那枚钉子呢?”
莫隽汝冷着脸抬起来,檀口一张,“噗”吐出一枚精巧的梅花,殒歌目瞪口呆,慌乱叫了声“有毒,怎么吃进嘴里了?”
金色一晃,桌上空了,莫隽汝端着已经喝了一半的甜茶,得胜大笑。而后抬起左臂,一枚六色梅花钉完好无损躺在袍袖上,殒歌细看他吐出的那一枚,只有金属冷泽,不由大呼上当。
当下夜半,夏殒歌只着银白睡袍,素洁无任何修饰,墨发随意披散,越发衬得那眉清目秀,秀挺鼻梁下浅红唇水泽流转,冰雪玲珑的的人儿。
妍妩秀雅,空灵易碎,我见犹怜。
莫隽汝眉下睫羽幽转成渊,一瞬不瞬望着,宽松的袍滑落及肩,精致锁骨一览无余,遮掩愈发清瘦的身躯,不禁喉咙干痒,硬吞唾沫。
夏殒歌被他看得羞恼,冷眉低叱:“闹够了没?”
莫隽汝忙点头“嗯,够了”,自回身到门口,却是关紧了门,解下被雪水打湿半边的斗笠挂起,重重叹息了声,倦容浮上双眼。
夏殒歌无奈:“刚巡察回来,怎么还”
后半句话被压迫唇舌堵回,莫隽汝八爪鱼般环住他,横抱放到榻上:“闹是闹够了,正经事来了——”
夏殒歌大窘,又惊又乱挣扎,反被越缠越紧,锦被展开覆上二人,莫隽汝从后紧搂殒歌,将暖暖气息尽数喷在他耳后,同时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移动半分,低低耳语:“殒儿体质怯寒,为夫替你呵暖,算不算正事?”
夏殒歌脸色僵住,身后人气息浓烈,喷红了脸,两眶清泪却摇摇欲坠。
仿佛是嫌灯光耀花了眼,莫隽汝翻了个身要吹灭,夏殒歌软声止住:“别——”
莫隽汝模模糊糊一个笑,含糊应了声“行——”将殒歌身子翻过,与自己面目相对,随即满足合上眼,紧搂的臂却怎么也不肯放开。
房间的呼吸均匀香沉,夏殒歌夜半长开睡眼,痴怔望灯下人的睡颜,满足、宁静、骄傲、毫无防备的神态,似乎拥有了他,便无畏无求,拥有了整个世界。
他要用仅剩的时光,将这个人的眉眼神态,音容笑貌看遍看够,印入脑海里,刻到骨子上,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一千年也不要忘记。
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天极城街头开始人头攒动,缓和了连日来政治的紧张肃杀之气。莫佑彦有旨,自除夕日到元宵夜,金銮殿半月不早朝,非一品大臣,非御旨召见不得入殿。
紫宫皇城,最不缺的便是奢华。
这一年的天极城更是热闹非凡,沿途枯木皆用上等花纸扎成牡丹芙蓉芍药辛夷,中心包裹雪亮冰灯,天空烟花半月来连夜不息,晦夜如昼。
满城春风关不住。
莫佑彦窝在未央宫半月不出门,成日只见各地的好酒满车开进去,再拉出空罐子。
大殿中心挖出两汪清池,一汪热气蒸腾,各色瑰艳花瓣飘零其上,一汪酒香醉人,凌波泠泠的甜香。金箔贴成莲瓣状,暖玉贴地步步香,墙上挂着烤好了依然血淋淋的肉,前堂罗列他早朝寸步不离的刑具,美女如云,褪尽衣衫只剩粉·嫩·肉·体在殿内迟迟疑疑,映着刑具上冷然血腥的光,透出妖娆邪恶。
他仿商纣,建了第二座酒池肉林。
牛饮美酒,撕扯烤得半熟牛羊肉,他正观摩一个女子怎么被四尺长的钩穿透胸口,一点点勾出心肺,腥味正浓,他食欲大开,咬下一口羊肉。两年前他的母后为将他扶上帝位,饮下牵机毒酒,妖艳的花在金銮殿绽开簇簇曼陀罗,溅红了地毯,却没一个人哭泣。
后来地毯被换上崭新的,朝政依然生机勃勃,仿佛这一切杀戮都未发生过,或者太稀松平常,每个人都熟视无睹。
他在旁边看着,眼睁睁。
他油尽灯枯的父皇面无一丝表情,仿佛那饮下毒酒,首尾相就痛不忍睹的女人不是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妻子,而只是一个路人。
然后,举起他的手,高声宣读他的储君身份。
礼乐升平,他木然站着,疼的撕心裂肺。
禁宫的夜晚如此漫长,他不敢走进储秀宫,不敢面对写鸢清澈的眼神,问他:“母后去哪里了?”
半月后,先帝驾崩,未央宫少了一个顶着传说光环的眇目皇子,朝政多了一位暴君。
杀杀杀,先是杀尽与他对抗的几股力量,他却停不下手,将目标转向每一个胆敢接近他的人。那从伤口汨汨流出纵横满地的血污与痛苦的声音是孟婆汤的解药,让他的失忆的蒙昧中瞅到一丝他不堪回望也不愿忘记的清晰。
他把朝堂变作了刑场,把后宫变作了刑场,把上林苑、各王府把整个天下变作了刑场。
他恨每一个比他幸福的人。
他在苦海中背负罪名挣扎,那些人却在落了满手血后,指责他“残暴”。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九公主,您别为难在下您真的不能进去”被风雪淹没。渺渺远远听不真切。
女子轻柔的回应透着坚决:“忘忧求见皇兄。”
半晌无回应。
反是侍卫的劝解再度响起:“殿下,这真的不行,陛下的龙威您是知道的”
女子清音抬高,朗朗无馀:“忘忧求见皇兄,若皇兄不见,忘忧便一直等”
忘忧!
莫佑彦一个激灵跳起,踢开环绕身侧的宫女,含混不清挤出两个字:“进——来——”
大门,拉开一条缝,雪光天光趁机涌入,刺得多日未见阳光的他一阵晕眩。一名女子踏着风雪走进来,身上严丝合缝围着秋香色大氅,眉色浅淡更为她面容添一抹愁绪,她走得急切,呛了口冷风,好些时候才缓过气。
断断续续开口:“皇兄,今晚的元宵家宴,众妃可都等着你——”
莫佑彦醉意朦胧,冷嘲热讽:“我的——妻子?”
忘忧咬唇,重重点头。
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紫禁宫苑总有看不尽的风景,而最出色的风景莫过于三千佳丽。太液池以药力催开莲华海棠,正是一处良辰美景锦绣风流之地。
而这繁丽到无以复加的美景,这环肥燕瘦三千人的如花笑容也只为一人而绽放,那却是个永不会让她们因欢乐而笑的人。
自半年前皇后在侍寝时被害,宫中愁云惨淡,华音暗哑,妃嫔曾一度谨慎到道路以目以避开飞来横祸,依然不断有宫女惨死的消息传出,这一场元宵家宴,虽是珠环翠绕,众妃的脸却都呈现出一种脂粉也掩饰不住的灰垩,带点小小的侥幸:陛下这么晚不来,若是不来便最好。
小黄门尖寒的嗓门将一干人思绪割断,众妃脸色刷白,第一眼瞥见的却是秋香色大氅的年轻女子,细绒与飞雪混为一体,皎洁静好似广寒飞仙。
蛾眉裁细柳,清眸凝冰魄,浅粉双唇紧抿,颊边梨涡却微微凹下,与轻愁中带一抹和善的笑意。她的美不同于三千粉黛姹紫嫣红,她只是最清浅的一枝梨花,荷粉露垂。
不是万众瞩目的火树银花,是灯火阑珊处无意一瞥却深入内心的柔软动容。
九公主原名写鸢,自四年前生母陈皇后饮毒自戕,胞兄莫佑彦登基,长居储秀宫那安静沉默的小公主地位青云直上,莫佑彦对这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妹妹无比宠溺,赐号“忘忧”以冲淡她天生一股袅娜忧郁气质。
当下众妃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却被忘忧抢先道安,更是惶恐不已。莫隽汝被三四宫娥搀扶进来,忘忧忙接过,扶着烂醉的帝王坐上主位,环视众人,笑容清甜不掺尴尬:“皇嫂们久等——”
俨然是主人的模样。
话说回过,她若不及时撑起大局,也没第二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莫佑彦雾里看花似的看着忘忧,只道是谦和温柔惹人怜,终究少了股凌驾大局的凛冽,简单道安后便有些手足无措,可叹自己也醉如稀泥,便大手一挥,口齿不清挤出几个字:“夜已深,你们自歇去。”
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放下,有点措手不及被摔得生疼,余震未平,每个人脸上都已浮上隐忍的笑意。
元宵花灯是如何璀璨,熏熏然如乍然回春,逃出生天的喜悦在太液池畔无声漾开。
莫佑彦只是惊,当年那在母亲灵堂上一身皓白泪光盈盈的小姑娘,何时已变成眼前秀美非常的豆蔻少女?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有关系的人了,只剩下她了。
他看到逝去的母后,清瘦轮廓,侧脸逆光,为了讨好那个人,穿上繁丽妖娆的衣裙,口脂浓艳,重重铅粉在眼下勾出两片阴影,她带着狡黠的笑容:“臣妾有闻,三羊五眼”
他的父皇在笑,洪亮如虎狼嚎叫,他被推到上林苑,狩猎队伍的前方,金钱豹目光如电紧紧把他钉住,在狂嚎,口里喷着令人窒息的腥臭。所有人抱臂看着他,袖手旁观看好戏,他终于绝望,仰天咆哮,生生将金钱豹撕成两半。
他赤手空拳冲入敌阵,满身是血地归来,他不知道痛,周身被烈火炙烤,他的父皇还在笑,在优哉游哉问他:“大郎可是痛?”
恐惧如火山喷发,熔岩将他紧紧包裹,他强作出舒畅的笑意,对上父皇探究的眼神。
终于,他听到那个男人满意的结论——“确是天神后裔,当立为一国储君。”
母后紧绷的脸松开,笑容更加妩媚。
转瞬之后,他们母子却听到更残酷的言语:“按我大胤立储祖制,杀母立子!”
杀母立子!字字千钧,将坚硬的花岗石地面砸出四个大坑,烟尘弥漫。
耿耿星河欲曙天,储秀宫空无一人,他抱紧写鸢,也更清晰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不明真相的妹妹擦去他的泪水,怯怯望着。
他的另一只瞎眼,在很多年前因祖父一句话,被自己刺出血,至今扔横着巨大的疤,尚未平复,亦永不会平复。
提醒他,每个人都背叛了他。
母后喝下毒酒当日,每个大臣都在,都熟视无睹,他做了皇帝,每个人却都过得比他开心。他杀人不过千,每个人都正气凛然出来指责他,说他残暴,每个人都比他冠冕堂皇,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只剩下这个和他一样可怜无助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