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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大寒·望江南(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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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栅栏围成的大门,不过是刚刚进了奉门寨地界,在两名狱卒的引领下沿着卵石小道走了约莫一里,方石砌成的连排低矮房屋才随着乌云的消散渐渐映入眼帘。
狱卒一路上趁着天黑三五不时地回头打量深夜造访禁地的来客。有几次眼看张口欲言,最后都强自按捺下了冲动。
至牢房前门,较为年长的狱卒金二停下来,扭头说道:“两位能不能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小的得去请杨官营。”
“有劳。”
这奉门寨是四方筑造,内里为囚犯区域,易入难出。看管犯人的狱卒们在外层区域居住,从外层进出内里,仅有两道门,一是狱卒带二人过来的前门,二则是提讯的门路。
管营作为牢城的副统领,理应是有单独生活的空间。
叮嘱另一名被唤作小广的年轻狱卒照看好二人,又向守前门的狱卒交代了一下,金二提着灯笼出门向左,腿脚出奇的利索,若无意外大概很快就能回来。
乍见来访的是两位姑娘,原先昏昏欲睡的狱卒们登时提了神,但既然是破格于深夜探访,家世应当甚是了不得,那三五狱卒也不敢轻易上前搭话,拉着小广到角落里嘀咕起来。
二人虽与数人同居一室,然一方在这厢,一方在那厢,倒也泾渭分明,各不来往。
看几名狱卒躲躲闪闪的模样,顾及打消了问话的念头。
这时乐乔忽然凑过来在顾及耳边说道:“你在这儿应付,我进去看看情况。”
顾及看看挂着虎头铜锁的大铁门,疑惑道:“门还锁着呢,他们能让你进去么?”压低的话音尚未落地,顾及忽然发现眼前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郎中。
不用仔细看也知道那个人是乐乔没错。
一个乐乔靠在她的肩上似诉耳语,而另一个乐乔正站在她面前,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顾及看看这边又看看对面,狱卒们仍围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偶尔往这边投来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却都像没看到第三人出现似的。顾及不满地嘟囔道:“又玩我没见过的鬼把戏?”
“乖啦,我很快就回来。”新出现的郎中这样说了一句,明目张胆地从狱卒身边经过,站在了铁门前。
察觉到顾及紧随的视线,郎中回头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便径自穿过了铁门。
见多了乐少卿五花八门的法术,如今顾及也能做到淡之若素,波澜不惊。
不过——
看来如果有天乐乔不当郎中,也能去街头卖卖艺,因为就算只是一些对她而言简单至极的小戏法也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了。顾及欣慰地想。
乐乔进去没多久,小广在其他人的怂恿下畏畏缩缩地过来了。
小广年纪不大,顶多十七八岁,虽然打破了狱卒与访客间的鸿沟,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少年好一会儿也没有打开话头。
对面的人看不下去,喊了句:“小广想问问你,那位姑娘身体是不是舒服?”
顾及才算是反应过来,乐乔保持靠在她肩上的姿势这么多会儿,足够招人注意。
“稍微有点不舒服,等下就好。”顾及镇定自若地答道,“没事的。”
“哦……”小广点头,回头看到那些人一个劲儿的打手势,为难地在前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是抓耳挠腮好半天不开口。
后边的人又道:“小广想问问为什么你们两位这么晚过来这种地方,还是姑娘家家儿的?家里什么人被关在这儿了吗?”
顾及起初想回答说这里有个杨家三郎好久没回家,因此他家娘子着急了便托人来看看,但想到这个理由似乎站不住脚,于是实话实说道:“想看看前几天被关进来的犯人。”
没想到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屋里所有狱卒都变了脸色。
“这、这样啊。”
小广木木呆呆地应了声,顾及眼看着他连路都走不稳,竟还是平安绕开桌椅回到了众人中间。
知晓来客的目的,狱卒们像是齐齐中了梦魇,不仅再也没向这边投来半分注意,甚至连先前兴致勃勃的讨论亦停了下来。
气氛骤变,顾及反而起了兴趣。
“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么?”
顾及一开口,众人齐齐朝这边望来,而后面面相觑,没有人回话。
“怎么?”顾及再度开口询问,“真出了什么事?”
“敢问姑娘……”总算有人不再噤若寒蝉,反口问道,“是那花菩的什么人?”
原来那人叫花菩。
看这些狱卒的反应,奉门寨之所以会被封锁跟那花菩理应脱不开干系了。
顾及低头沉思一时忘了狱卒的问题,反而让众人解释出其他意思——来客是王府的人,既然指明来找那个人,那个人自然也是王府的人。
“我们也觉得花菩姑娘不像是会去小偷小摸的贼人,哥儿几个是常年跟犯人打交道的粗人,但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对待花菩姑娘的。这点儿您请放心。”一人陪着笑脸道,“别处的班房我不知道,但咱平江城的奉门寨可是按着王法规规矩矩来的,绝不会做丧尽天良的事儿。”
不打自招。
但毕竟不是计较的时候,顾及顺口接道:“那是她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
“这……”善言的人犯起难,“不瞒你说,哥儿几个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还是等金哥请了杨大人来你再问他吧。”
里边的人刚刚提起杨官营,前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寒风裹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一同进了屋,方才小广拎来放在迎门桌上的豆大油灯瞬时被风吹灭。
统领和都监并不在,管营自是这里的正主儿。
算来郎中去的时候已然不短,杨官营要是问起来,乐乔要是一直不言不语会露出破绽的吧。顾及略有些慌张,私下里掐了乐乔一把。然郎中没有任何回应,约是仍在内里的班房里“查探情况”。
等跟着杨官营后脚进来的金二关了门,重新点起油灯,杨官营已在她二人面前站定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你们几个去里面看看。”杨官营颇为严肃地冲狱卒们招招手,立刻扭头对着二人,并不去管狱卒们倏然苍白哆嗦的脸色,问顾及道,“听老二说你们是王府的人介绍来的?”
“是。”
狱卒们大概是依照惯例,有些通过铁门进入牢房内里,有一个则去了外边。不过他们的神态动作十分相似,步履间多见蹒跚,怕是心中十分忐忑。最后除了金二留下来关门上锁守在门前,其他人包括小广都离开了这间屋子。
不知是疲倦还是顾忌金二在场,杨官营的声音并不高:“为了那事?”
没想到杨官营同样摆出打哑谜的架势,顾及有些不耐烦,刚想问那事究竟是什么事,肩上的重量忽然消去,原是郎中不知何时回来了。
“正是。”
顾及松了口气,但种种疑问随即占据心房。想到乐乔总会解释,虽有些焦灼,但比起刚才要安定得多。
“别看我虽然是小小的管营,但家离王府那么近,也算是王爷家的邻居,对于王府的有些事我还是有所听闻的。”杨官营咳了几声,说起是王府邻居时略有得色,“那花菩跟王府没有任何关系对吧?”
乐乔颔首道:“确实没有。”
“那让我斗胆猜一下,王府插手花菩的事应该是要那东西吧?”
那东西?
顾及隐隐觉得是不是又牵扯进不该深入的事情里了,瞥了眼乐乔,见她也面露惊讶:“我们是受三少爷所托前来,而听三少爷说,他想弄清楚为什么奉门寨会被封锁。所以……杨大人所说的那东西是什么?”
明显可以看出杨官营顿时愣住了。
回过神来的杨官营干笑道:“啊……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报案的宁娘非说花菩偷了她一块儿祖上传下来的宝玉,眼下人也抓了,找到的赃物却是一块破石头,赃物找不到,犯人就没办法行刑。我听说王爷喜欢玉石,还以为对宁娘说的那块儿玉有意思呢。”
杨官营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几无破绽。
“原来如此。”乐乔若有所思,旋即笑道,“那这奉门寨上上下下数十狱卒都是为了问出宝玉下落才不能回家的么?”
杨官营陡然肃容。
乐乔老神在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三少爷只要派人去衙门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嘛。”
明明顾云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抓苦力的好么。顾及挠挠额角,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听乐乔套话。
“不是我有意隐瞒,主要是这事儿……”杨官营一把抓下兽皮帽子,擦了擦汗,而后破釜沉舟似的咬牙道,“主要是这事儿它太邪性!”
不苟言笑的老狱卒金二也补了句:“真的很邪乎!”
不知是方才探察出的情况和这里挂上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郎中露出轻微的笑意,道:“说来听听?”
“依律法,花菩姑娘如果偷宁娘的真是一块传家宝玉,那她的罪行是要当斩的。如果是一块儿普通的石头,那顶多脊杖二十。只要有一天赃物没找到,花菩姑娘就得在奉门寨呆一天。”杨官营顿了顿,接着道,“十一天前的这个光景,花姑娘被送来这里。”
因为量刑尚未定下来,犯人又是个姑娘,杨官营做主把花菩关进较为靠外的单独的牢房里——既是为了方便提讯犯人,亦是为了避免引起牢房骚动。
岂料关进去不过三个时辰就出了事。子时换过班之后,狱卒到新犯人的牢房巡查,竟然发现犯人花菩不见了。
犯人在牢房逃跑可了不得。
于是狱卒报过杨官营之后,管营手下能调动的除开守班必须的人,其余四十多名狱卒连夜从奉门寨牢房开始搜寻,但到方圆十里一直都没有找到逃脱的犯人。
犯人逃走那是重罪,但隐瞒不报更是死罪。天明时杨官营正欲向上头禀报此事,当班的狱卒却无意间看到花菩就在那牢房里。
虽然一个姑娘家身材瘦小,窝在角落的干草堆里的确不容易被发现,但当时得知花菩消失之后包括杨官营在内至少有六个人查看过牢房情况,每个人都确定花菩不在那间牢房。
问起那姑娘,她也是一片茫然,说自己一直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固然处处透着蹊跷,但毕竟人还在,杨官营没有犯下失职重罪,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第二天夜里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也是。
第五天、第六天……
时至今日。
过了子时,这女子会在眼皮底下消失不见,然后天明时分不知不觉地再次出现。
一开始是把她关在靠外的普通牢房,到后来已经被换进最严密的死刑犯人的地牢,这样的事情依然在每天夜里重复发生。
“到了那个时辰,就算十个人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姑娘,她还是会在所有人眨眼的瞬间——”杨官营使劲儿拽了拽头发,一缕头发硬生生被扯下来,不知哪里冒出寒风,发丝被吹落,七尺高的男人也打了个寒颤,“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消失不见!等你稍微打个盹儿,她……她就回来了!你就干瞅着,干看着,她该消失就消失,该出现就出现。”
“你说是我们所有人都癔症了还是……”杨官营满脸绝望,“还是我们见鬼了?”
顾及听的津津有味,乐乔则是不为所动,淡然问道:“那为什么不让人进出这地方呢?”
杨官营怪异地剜了二人一眼,数盏油灯投下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让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如兽狰狞。
“进来了就不出去还好说,进来又出去把那鬼也带出去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