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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三章 孩儿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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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晚垂,荼罗行宫近在眼前。
帝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玉辇马车宛若龙蛇前行。荼罗行宫的宫灯亮了,辉煌的灯火蜿蜒缠绵,印亮了高耸的碧峰,印红了天边的云朵。山涧泉水如弦月,清灵碧透;岭上树木似佳人,秀丽多姿。
行宫东南方向是一处深谷,有一片巨大的温泉,名曰泪泉。巨大的泪泉由大大小小几十个温泉组成,此刻自高处望下,可见温泉似连环洞穴一般,一个个相连一串串相扣。温热的活水自山下喷涌而出,像是荼罗山巨龙升腾之时落下的眼泪,故名泪泉。
东南处最大的一泉叫做灵泉,为皇帝后妃御用。灵泉水质温泽细腻,沁肤美颜,于此泉中沐浴,不仅可以缓解疲劳,更能治愈百病。
其余各泉星罗棋布环绕在灵泉周围,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用过晚膳,官员命妇们三三两两去泉中沐浴。出月赧然,心想这男男女女一群人泡在一个池子里,好不尴尬,便在周晋轩不解的眼神中回屋假寐。
其实出月早就寻好了一处温泉,正在谷中最远处。月轮高悬,她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一路东去,远远可听到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她沿着池子一路小跑,只觉山顶有风习习而来,卷起了黑夜里的长发,撩动了发间的碧玉坠,那星芒般的宫灯,犹如一片片的萤火虫,点点红色将夜色渲染的极为妖艳,月色下身影重重,扬起的衣角欢快地舞动。
随着人声越来越远,出月寻到了一处开阔的景色,此处泉水静谧沉静,雾气氤氲,最为重要的是不见一人。她脱了鞋袜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天上的弯月。
“娘亲。”出月喃喃道,手指抚上那柄青木梳,遒劲的四个字刻于其上,深沉有力。
轻轻取下发间的玉钗,顺柔的青丝倾泻而下,自她肩上一缕缕滑落至身后,在明亮的月色发微微闪耀着墨色的光华。青木梳自发丝中由上而下缓缓流动,像是盈盈的水波。
梳发完毕,轻解罗裳,月光倾泻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如流水一般柔滑,似白云一样轻盈。
她伸出双臂,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后一躺,整个人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泉水润泽温和,侵润着每一寸肌肤,突如其来的温热舒适感,让她如临仙境,于是她不安分地漂浮在水面上,手脚并用拍打着水花。
羽缎般的水流缓缓滑过脚踝,一时间像是被什么缚住,滑腻柔软,紧紧的贴着她的肌肤,像是一只温暖的手,将她缓缓拉入深处。
出月一个激灵,尖叫出声,方才她下水之前并无别人,莫非这水里……周晋轩说这山里有巨蟒出没?书上说,有一类蛇本就在水中生活。
出月吓得手忙脚乱,像失了魂一样慌慌张张爬上了岸,迅速从岸边的衣服里取出新得的弩,一动不动对着温泉。若水中再有异动,她便会扣动机关,将这怪物射成窟窿。
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隐隐约约的,周遭似乎传来了孩儿的哭声,嘤嘤咛咛,惨惨淡淡,那声音忽长忽短,忽而软绵绵地抽泣,忽而咿咿呀呀地啼哭。出月的身体一震,静夜里只听得孩儿的哭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强烈的恐惧感迅速袭边周身,她像一头吓坏的小鹿,惊慌着,奔跑着,不敢出声,不敢回头。
用过早饭,东边峰顶的朝霞绚烂如画,出月便领着璧竹在院中临摹日出的景象。昨夜那孩童的啼哭依旧窸窸窣窣不知从何处传来,出月只觉心烦意乱,似有大事将要发生。
午膳时候,周晋轩迟迟不回,出月便将周莫叫来问话。平日里只当他是管家,并未注意,而今仔细一瞧,世子府的总管也不过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面容沉静、眼神坚定。
“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出月疑惑道。
“这倒没有,只是昨夜巡夜的兵士,竟在在伏龙谷补得一条大鲵。”周莫恭敬道。
出月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大鲵又叫孩儿鱼,皇家十分忌讳孩儿鱼,谓之不祥之兆,莫非昨夜的动静……
出月心神不宁,便在屋内煮起了普洱,加以碾碎的桂花、菩提叶,与早春采集的梅瓣上的雪水均匀混合在一处。
璧竹轻轻在门外唤了一声:“世子回来了。”
周晋轩推门而入,面色清朗。
“怎么去了这样久?”她抬头望他。
周晋轩径自坐了下来,“夜里兵士捕了一尾大鲵,欣欣然如小儿一般。”
出月似乎想到了什么,柔声道:“听闻陛下还是太子之时,曾在府中捕杀过一条大鲵?”
周晋轩闻言一怔,故意压低了声音:“此等皇室秘闻你也想探得,嫌命不够长么?”
出月吐了吐舌头:“你说与我听听又何妨?”
周晋轩望着她明亮的眸子,无奈地摇摇头。
那年初冬,太子妃张氏刚刚诞下一名男婴,自此夜夜听得院中有孩童的啼哭之声,一时间太子府人心惶惶,私下里议论此婴不吉。半月后,下人循声在鱼池内寻到了一百余斤重的大鲵,其大小竟像是一人卧在水中。太子大骇,连夜命人捕杀。
其后数月太子奉命东征,太子府便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情,府上不断有人暴毙,不久后幼子忽然夭折,太子妃伤心过度,不日便撒手人寰。
出月听得脊背发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周晋轩见她这幅模样,调笑道:“怕了?”
出月点点头,面容是罕见的苍白,“大鲵生活在山涧溪泉之中,且不说荣安城中没有山涧,冬季严寒,大鲵根本无法成活。”
周晋轩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蹊跷之处便在于此。”
出月眼睛一亮,“难道说当日太子妃与小世子死于非命?”
周晋轩再不回答,转头看向案上摆着的一套茶器,紫砂制成的茶壶茶盏,饰以一种奇异的花纹,淡淡的茶香飘散而来,出月递上茶盏,得意道:“尝尝我煮的普洱?”她的手指修长白皙,粉色的指尖轻触茶盏。
周晋轩笑着接过茶盏,但见袅袅氲氲,茶水清泠,紫砂茶盏泛出淡淡的色泽,明亮却不明艳,“这套茶具,我从未见到过。”
出月刚咽下一口热茶,“这是皇后所赐。”
“放下!”周晋轩的语气骤然冰冷。
“怎么?”她尚未回过神来,手中的茶盏被他夺去,晶莹的茶水点点坠落,将他的手指打得一片濡湿。
“不喝就不喝。”出月面色阴沉,“突然发火做什么?”
*
*
大鲵的事情就这样被搁下,如果无人提起,就像从未发生过。
若说这荼罗山上最清爽的去处,却是伏龙谷。
帝后的銮驾停停走走,便行到了伏龙谷口,此处是狭长幽深的峡谷,坐不了轿行不得马,即便是皇帝来了也要下轿,故名伏龙。
伏龙谷狭长幽深,雾气氤氲。谷道上杂草丛生,有参天巨木,遮云蔽日,一眼望去,只见谷口的雾气,并不见对面景象。帝后一行人缓缓进谷,只有一群贪玩的年轻人在谷口打闹。
路子徵牵着罗玉笙的手,二人走在一处,轻声呢喃。
此时虽是盛夏,出月却莫名觉得阴冷。周晋轩觉察到她的异样,不禁握住了她的手,南荣焕看在眼里,嗤之以鼻。
陈瑶欢快地跑去泉边,望着水中的倒影理了理衣裳,却在水中看到南荣烁的影子,他正站在她身后,目光温和,嘴角上扬。她假装没看到,掬起一捧清水,趁他不注意尽数向后泼去。
陈瑶奸计得逞,得意地跑到一旁哈哈大笑,忽觉间逼人的凉气从天而降,霎时被人砸了一头一脸的水花。
她微微一愣,见南荣烁身上全无半点水渍,方才他挥一挥衣袖,水珠顺势而出,尽数泼在了自己脸上。
“你!”陈瑶气得涨红了小脸儿,叫着南荣烁的名字四下追打。一会儿又冲着这边招手,“郡主姐姐,出月姐姐,快来呀,这里有好大好大的瀑布。”
陈瑶牵起罗玉笙的手,娇笑着跑开了。
众人抬眼望去,高处果真有白绫般的飞瀑倾泻而下,顺着瀑布的方向走去,拨开层层叠叠的树丫高枝,一潭春水赫然眼前。
出月今日有些困乏,蹲在潭边洗了洗手,又淋了些泉水在脸颊,只觉舒爽沁人,清凉无限。
周晋轩的目光追随着她,却发现路子徵望着她的侧影,不由自主向前走去。他脸色骤变,率先移步上前,阻隔了路子徵的视线。
“将军。”周晋轩的笑容浮在脸上。
“世子。”路子徵亦对他微微一笑。
南荣焕站在不远处,双手环抱胸前,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啊!”忽而一声尖叫划过天际,出月站立不稳地后退两步,似是吓得不轻。
路子徵率先反应过来,提剑快步上前,只见一只灰褐色的孩儿鱼伏在浅水中,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正鼓着黑黢黢的眼睛,呈攻击之势,向她而来。
路子徵大骇,长剑出鞘疾如闪电,霎时将那鱼劈为两段。
出月还未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路子徵正欲上,周晋轩却抢先一步,伸臂揽她入怀,温和道:“吓坏了吧。”
她躲开他的目光,“没事。”
出月嘴上虽着这样说,实则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女眷们何曾加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个吓得连连惊叫。
南荣烁愣了一刹那,疑惑道:“这是什么?”却见那大鲵腹中露出半截竹子。
有胆大的上前取出,只见小小的竹片之上刻着四个字“龙翔御安”!
“龙翔御安?鱼肚里竟会有字!”陈瑶惊呼道、。
一时间人群莫名沸腾,南荣焕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面色惨淡如白纸。
“御安、御安!”有老臣眼尖,已然惊呼出声,“御安殿不正是陛下为太子之时的寝殿么?”
出月本就困乏不堪,此刻却再也坚持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睡了许久,身体像一壶滚烫的红茶,嗓子疼痛难耐,发不出声。整个人就像是水中的浮萍,天上的云彩,飘飘荡荡,无所依靠,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幻化成地上的草,天上的星,山间的风,一下子无影无踪。她想要拼命伸手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抓不到。
有人在他身旁低唤了一声:“出月。”
她微微张开眼,喉中干渴难耐:“水……”
眼前闪现出璧竹慌张的小脸,她的眼角泪光莹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主子……水来了。”
“给我。”明朗的男声自头顶传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刚毅的侧。他将瓷杯靠近她的唇沿,柔声道:“张嘴。”
出月轻轻抿了一口,却因嗓子干涸太久,一下子咳嗽起来,呛出了一口水,猛地溅在他的白玉般的手背上。
她挣扎欲起,隐约可见那宽大的墨色袖袍之上,竟有一双暗色的蛟龙,交错盘桓。周晋轩以白绢拭手,道:“无碍,你躺着吧。”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自胃中翻腾而出,出月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额头滑下一滴冷汗,她咬着嘴唇,痛苦地闷哼一声。
“怎么?”周晋轩握住她的手,恰有一股热力缓缓传遍全身,让她不再那么痛苦。
“疼。”出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这才发现他原本氤氲的眸子满是血丝。
周晋轩正欲张口,忽而听到周莫低低地唤了一声“世子”。
“先睡一会儿。”他掖好她的被角,起身欲走。刚刚迈出两步,忽然回头在璧竹身后一点,她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出月静静地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帷幔,心中莫名的害怕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周晋轩扣上房门,来到别馆外间,轻声道:“如何?”
周莫低头回话:“果真如世子所料,这套紫砂茶器淬了剧毒。”
今日她忽然晕倒,浑身滚烫,昏迷不醒。紊乱的脉象令太医束手无策,未知的剧毒竟在不知不觉只间已进入了她的五脏六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想不出,也想不到。
他每日听周莫的禀报:她在外见了哪些人,吃了哪些食物。可即便如此,他竟不知道她中了毒!中了什么毒?
周晋轩走到红木桌前,握着一只茶盏沉默片刻。这套茶器乃是皇后所赠,而今回想起她的雍容笑颜,心中顿觉一片冰冷。
她竟是那样虚伪刻毒,也只有她才能如此不动声色的下手,这便是高贵的一国之母,仓平国的皇后杜荣华。
“可查出是什么毒?”
“这套紫砂茶具,以夹竹桃、曼陀罗、南天竹、虎刺梅、虞美人的花汁果实喂养。”周莫如实禀报。
周晋轩的脸色越来越冷,他的手上正握着玲珑的紫茶壶茶盏,狭长的花瓣妖娆绽放。
“有无解毒之法?”
“这……此毒唤作五毒玉液,毒发至身亡只在数月之间,为狄国南宫家秘制,现下……无人可解。”
“居然如此不择手段!”周晋轩的手上青筋突起,“噗”地一声,指间的茶盏化为一滩粉末。
周莫见状,额上的冷汗涔涔淌下,“世子息怒,我们尚有半年的时间寻找解救之法,况且府上奇珍异草繁多,也可以之为辅,延缓剧毒发作。”
难怪他检查了所有物品,都无法查出她是如何中毒。这茶器以五毒花汁浸泡,毒液早已渗透至紫砂中,她几个月前便开始饮用壶中的茶水,日积月累早就身中剧毒,或许正是因为毒药与茶水共饮,才延缓了毒发时间。
周晋轩微微蹙眉,这一仗,他真是打得糟透了,叹息间透露着隐隐的疲惫:“也只能如此。”
凝神一想,似乎并不那么糟糕,这一次他至少明白,原来皇后隐藏颇深,甚至……她是否已知晓出月的身世?
周晋轩转身进屋,却看到她的眼睛明亮如星,正灼灼地望着他。幽深而乌黑的瞳孔忽明忽暗,终于忍不住缓缓落下一行清泪,“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看到她恐惧的样子,周晋轩单膝在她的床前跪下,伸手握住了她不安的指尖。“有我在,不会。”
或许是因为害怕,触手的肌肤冷得惊人,冰凉如腊月的雪。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细细揉搓,为她取暖。
“你想做皇帝么?”她疲惫的眸子闪耀着动人的光华。
“为什么这样问?”他被这忽如其来的问题逗笑。
“如若不想,何必又为之所累?”她目光澄净,缓缓望向他的眼睛。
“连你都以为我有这样的野心。”周晋轩忽然笑了:“也难怪皇后会恨我入骨。”
“我只是身不由己。”他轻声叹息。
“为什么是你?”出月真的不明白,碧落阁乃先帝所创,缘何会交付给于他。
“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他问。
她歪着脑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