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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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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第一章
——在刺痛中疯长的青春,你却从来没有肆虐的念想。
01
其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无法割舍的。比如—隐形眼镜,比如虽然很廉价但是已经被带到发臭的手表,比如手机,比如钥匙——尽管很难记住那些尖锐的锯齿最终唯一的配属。
比如一切沉溺在流质里的东西。
原本矫情的想着,真的,如果没有它们的话,你还不如杀了我。或者说,那样的东西,真的是人过的东西?
其实这样想着想着,自己就变成了一件生活的累赘,于是变成了一件“真是过生活的东西”。
给我一点光,一点点就可以,不需要太多,刚刚照到眼睛里,手心里也可以的那种光芒。即使是那种最卑贱的星芒,那也是此刻我所依赖的全部。
因为你不知道的,这里可是监狱。
我是囚犯。
你是蹉跎。
我出狱的时候明远没有来,警姐徐徐送给我一套厚重的大衣,她让我闻一闻,我几乎可以闻到七十年代里昆虫焦灼的的尸体的味道,可我还是友好的然而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真是有妈妈的味道啊”然后迅速的套在了身上。
此时已至晚秋,而每到秋天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止不住的泛凉,就像冬天荒野里的炭火,有明亮结实的温度,可是摇摇欲坠,很快就可以被北方的风暴覆灭的炭火。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身体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生在敏感的秋天所以对这个多情而充满诡异的季节我总是尝试着蜷缩着身子来过生活,而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个秋天要比哪年冬天更可怕,比任何都可怕。
可是至于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可怕了。我继续一幅面瘫的脸看着徐徐,而她最终也如泄气的气球一般,无奈地对我说:“静香,你别再等了。听姐的话,先回家。”
一阵冷风吹进我的耳朵里,然后从我的皮肤里肆无忌惮地穿膛而过,我吸了吸鼻子,抱紧双臂,然后踢开一块路边的石子。记得很多年前我和明远都喜欢做这样的事。我记得我们都爱。
“徐姐,你知道我在等谁吗?”
“你妈。”
“……走了。”
“嗯,慢点。出去以后,记着我的话啊,好好过。”
我没有答应,只是默许地点了点头,撑起军旅色的手提箱一步一步的沿路回走。我很疑惑,当我离开学校离开家的时候我都没有回头,可是这所让我生活了四年的牢笼竟然让我一再的回望。我看到徐徐向我用力挥舞着的手臂和她突然猝不及防的眼泪,我以为我一定会迅速的转头,然后懦弱地脆弱地抹开眼泪,我以为我一定会,而我没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变得很恐怖。
东笙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路边还有肮脏平静的污水,如果这时候与水里的人相互对望凝滞,我们都彼此咧开嘴巴,表情惊人的相似。可是是不同的,因为你明明没有掉眼泪,可是水里的孩子却难过的哭了。只是我们都看不到而已。
又一场雨,不,一阵强壮猛烈的风,或者顽皮的小孩子,一辆突如其来的车子。都可以那些水里的虚无化作虚无。一切又会重归沉寂,只是栅栏里的疯长的菊花又被湿润了一层,树上的鸟巢被大风挡到了地下,顽皮的小孩子开始为变脏的鞋子而担忧,最后竟然开始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脱离重心地掉,可是轮胎在心底留下的焚烧碾压的痕迹,还会存在吗?
一定会存在的。
我对“一定”这个词汇持有怀疑的态度,而且是超乎常人的中肯。就像我曾经说的,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我以为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大概所有的“一定”被蒙上了一层“我认为”,都会被覆上湿漉漉的油腻腻的色彩,权威者依旧以骄傲的姿态俯瞰大地,而造物主已经在很卑鄙的奸笑了。
真是卑鄙。
总之的总之,四年之后,好像一切都不见了踪影。如果是飞鸟掠过,也要留下绝情的痕迹,因为飞鸟将和我永不再会。可是如果曾经的一切突然蒸发不见了气味,那种无助和绝望又怎么是说得出的。简直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离阴谋。
我不知道当初那个每天站在我的身后无奈地听我背牛津英文法律条文的明远躲到那里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当初和我一起说好追不上小学同学生就一起蹦踏着跳江的白婴呢?还有那个把我送进监狱的方媛姐?被我低纯度硫酸泼到发癫的明喻。你们告诉我,怎么可以消失的那么完美。
这么说一说,好像我是很想念过去的,我爱的我不爱的,爱我的不爱我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嗤笑了一声,走过东笙最繁华的街头,卖报的孩子继续卖报,可是他选错了地方,我看见他清凉而冰冷的眼睛,突然很想买一份报纸,即使我从来都不看那种无聊而纷杂的《XX日报》《XX晚报》《XX周报》等等诸如此类的新闻,我下意识的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很凄凉,这完全不是一个刚刚获释的罪人应该有的杂乱的想法。因为这种思想正常的让我觉得可怕。
我再次望向那位卖报少年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低下头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突然想到那个在除夕夜握着三根火柴静悄悄地死掉的金发女孩,然后再用力的揉了揉眼睛,结果眼泪就突然一大颗一大颗的冒出来。没人知道我是一个刚刚出狱的好孩子,幸好他们不知道,不然他们会捏着鼻子带着一脸恐惧和厌恶,跳着离开。大街上的好人坏人人来人往,其实每一个人都很忙的。
这才是我应该有的念头。蹲在街边狼狈地哭泣,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继续这样焦躁的想着,一边提着箱子冷漠地穿过人群,快速的行走。
当你穿梭过一群又一群的族群,当你满目萧然的面对这个冷静而癫狂的世界,你要以怎样的目光去洞悉他们和她们。你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并在生命的电影中,飞速地掠过,如同警惕的飞鸟,不着边际地揣摩别人的欢喜。其实你是很累的,而且你是一个很寂寞,很单纯的孩子,你可以选择异样的生活,同样的,你也可以不动声色的过,你活暖一点,暖一点。
我们终究都要活暖一点。
从前,在黑暗里有一个狭小喧嚷的星球,你躲在里面,向外张望可以看到微弱的光芒,有时候那些短暂而精致的星芒蹿跳般的坠落之际,你虔诚地祈祷又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住进了天国。往近了想一点,如果我们在同一片地域里,我们好像就可以呼吸一样的春秋,流经不同的事,我们要离开一座城市一叶孤岛,通往另一个熟悉的地方,感觉平淡或者欣喜的落泪。可是你忘了,我们度过的从来都是同一座春秋,天上的亡灵可以作证。
02
——妈。
——妈。
——妈。
打开灯,饭桌上有我喜欢吃的饭菜,白色的瓷盘下压着一张纸条——出狱快乐,妈妈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饭菜。这几天很忙,没法去东笙接你回家,明早就回北宫,书柜左边的抽屉里有新的信用卡,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可是饭菜已经凉透了。(出狱快乐可真是个新鲜的词汇呢。)
——可是我也不会留在北宫多长时间的。
——可是你说的晚点又是多晚呢?
——可是我看见了,你又换了崭新昂贵的书柜。那不是我曾经的书柜。我恶心它。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生日。
——是不是因为你也忘记了我的生辰,所以这样做呢?
——我习惯了,所以四年之后我决定继续习惯。
我妈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她富有责任心和正义感。原本我以为家人就是应该在家人落难的时候帮助家人脱离危难的,可是因为我妈的正义心在我犯事的一刻瞬间爆发,当初进去的时候她并没有给我请任何辩护律师,我估摸着她是把这种灾祸当做一种不可多得的社会经验——我原本就学过法律,只是如果单纯的为自己辩护,我也会觉得很丢脸。所以面对众生的冷漠,我选择沉默的接受。是谁说过,沉默是一个女子最大的哭泣。
很多人觉得我妈的一生都很成功,被目光和目光包围的一生,应该是成功的一生。可是在我眼里,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觉得她失败得让我毛骨悚然。我爸很早就死了,我想想我今年二十四,那么我爸应该死了二十四年了,女儿的欢喜生辰却成为父亲永恒的忌日,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我努力克制住喉咙里的那口蒸腾的热气,我告诉自己,你的积木已经丢了这么多年了,你何必何必。可是当我打开灯的时候,我知道这时的光亮有多么不合时宜。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在和空气进行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峙,那一瞬间,面对屋内悲怆的寂静和窗外的万家灯火,我觉得我的心脏好像在哭。
现在我坐在家里的马桶盖上,紧攥着手机不知所措。手机盖在手心里猛烈地震动起来,好像要把我掌心里那些错综复杂载满轮回的线条都震到一起,然后彻底粉碎似的。我死死地盯住屏幕上的姓名,颤抖地按下免提。如果对方的环境应该很噪杂就好了,这样我整个黑白错落的卫生间就可以充斥着嘈杂的味道,可是它不是,我却听出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死寂。
喂,静香吗。
嗯。
我算的真准,你果然是这个时候出来了。
嗯……的确是刚好的。
……
明远,你……
静香,明天我结婚,你来不来。
……
静香,你在吗?
……
静香,静香。
去,你把地址时间发给我吧……说给我听怕我忘了。还有,你老婆是……
是白婴。
啊~是白婴哦!你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欸~不过那,那新婚快乐咯。
你不会了解那种疼痛。有人把你的心脏取出来,然后在上面敲碎一块镜子,刀光剑影,血肉模糊的样子,反射出你惊愕的血腥的面容。那种最痛的时候就在于你说出“我结婚“的时候,就在于我说出“你老婆”的时候,还有最后的最后,你对我说出“是白婴”,我对你说出“新婚快乐”的时候。可是一切都不全然是,真真正正开始疼的时候,是你开始取出我心脏的时候,真真正正开始难过的时候,是我听见你久违的声音的时候,而真真正正想要哭的时候,你却都不在。
我的手机屏幕变得越来越模糊,原本挂断电话的“嘟——嘟——”的声音,就变成了临死前的心电机发出“嘀——嘀——”般的嚣张的尖叫,然后一块白布罩住脸庞,一群陌生人开始虚假的哭叫,医生站在手术台的尽头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们的婚礼已经办过了,接着就是酒宴。在北宫大酒店,二十七楼。明天上午九点。
如果不是发件人的名字和你已经换掉的号码,单纯地看到这段生硬可悲的词条,我一定以为它只是一段简单到没有第二段歧义的邀请函——没那么高级,就像一幅简单的通知——和学校楼梯处黑板上的告示一样。
我松开握紧手机的手,它从马桶盖上掉下来,倒在精美的瓷砖上,像一具白色的小尸体。我以为一定会有第二条短信发过来,比如——其实你可以不来的——你过得好吗?——之类的话,可是我等了一个小时二十八分钟十七秒,都没有。然后我就闻到眼泪灼热的气息,它们像无孔不入的精灵一直慢慢的侵蚀我的发丝,附着在头皮上,它们彼此相互亲吻,难过的亲吻,留下一路斑驳的痕迹。
03
——妈,你回来了。
——静香啊。
我妈一看到我,就开始哭起来,我以一幅陌生人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哭泣和无声,我想我会不知所措。大概就是这样平静地看着她哭完,就好了吧。我没有感觉到多大的尴尬,我只是在安分的等待着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女人要以怎样熟练的技巧把哭泣转移到和我家长里短的话题上。
所以,她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然后换了一双大黑色的拖鞋一边低头抹眼泪一边坐到我身边抚摸着我的手说:“静香啊,这会你过的好吗?妈没来接你你别生气啊……”
“没。”
“既然我们出来了,就不想过去的事了啊,对了,你拿到信用卡了吗?”
“拿到了。”鬼知道它在哪里。
我觉得我们始终都没有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所以我干脆打开电视,一边吸着冰箱里变味的过期酸奶,一边频繁地换台,像一只焦躁的猫。
“哦……吃过了?”
“嗯。”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妈你有没有听说明远结婚的消息?明天我去南盛,吃饭。”
我不知道我说这话的表情怎么样,但一定不好看,或者麻木的扭曲,总之应该是一副不像人踩到屎的表情,但我笃定,那表情绝对不是厌恶,而且说不定是滑稽搞笑。
“听说了。”她突然变得有些气愤,有点忿忿不平的感觉,“你看这。”说罢她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一打眼色各异的请柬,大概翻到第十一个,就把那张单薄沉重的纸片放到我的腿上。“我当初真挺喜欢他们俩孩子的,可是这对你也太那个了哦!你别窝气,这好人多的是啊,我最近就听说,乔老板的儿子很不错的……”
“行了。”他们再优秀会要一个牢改犯么吗?
我拿着那张精致动人的请柬,看到他们我最熟悉的笑容,心底里就是一阵隐隐约约的撕裂般的疼痛,我站起来走上楼梯,然后突然若有所思的说:“其实说出我妈是谁,就算我是**他们也会屁颠屁颠的把我娶回家吧——还有,明天吃完饭后我就收拾行李去西关,你想怎么想都可以。”
这个世界上凄凉的事情有很多,可是大家只是匆匆的看过,善良的会掉眼泪,不善良的会说“哦呦!好可怜哦!”有句话说的真对,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针刺不到他身上,他就不知道有多痛。
电视机里回放出的偶像剧的预告是白痴般的女主角要拉着男主角去赴前男友的婚礼(当然结局会皆大欢喜的让他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且前男友的新娘就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以前看到类似繁复的情节总会嗤之以鼻的一笑,感觉狗血可还是会抱着极大的兴趣来看,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一下又不会死。
可是现在那根刺深深的扎到我了。其实上帝你睁大眼看一看,我的身体上明明有很多的伤口,虽然每一个伤口都幽居了一个岁月,可是你真没必要在最疼的边缘扎上一阵。老天爷不要脸。
电台里传来模糊不清的歌声。
“如果静香和大雄没有在一起,曾经相信的执着,一秒就崩落。”
我一直以为明远是我的大雄,其实他只是一个聪明的小夫,或者愚蠢的胖虎。他们和大雄一起都陪了静香好多年,可是他们都不会和静香在一起的。永远都爱。只是死都不会。
这里有很多华丽梦幻的梦境。我像孔融一样看着别人把一切巨大的晶球一颗一颗一朵一朵快乐地捧开,我挑了最小的一个。因为我觉得如果这样刻意的行为可以换来孔融般的流芳百世,或许最小的晶体拥有最冗长美丽的梦境。可是不是的,当我像对待稀世之珍般的把那颗几乎一阵风就可以破裂的晶球放在我的胸膛上时,我发觉我是那么的难过。因为那里面根本就没有梦境,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玻璃球被风吹碎了。我哭了。梦哭了。孔融也哭了。
——孤独的孩子们都哭了。
——扎死你。
有思想的睡眠不是好睡眠,我浅浅的在睡梦里想着。如果真的就这样睡着多好啊,长眠不醒有点儿难,可是躲得过这一天就好了,无论别人怎么拼命摇晃我的身体,只要让我像小时候那样赖在床上装病装死就可以躲过一劫般的不去参加考试就好了。我突然用力的想到装病是个好办法,可是想到这里,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不敢用力的在睡眠中思考。
我也不想用力的想念你。会累,会特别累。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衣架上挂着一套新鲜的紫色小礼服。我坐在床上,猛地嗅了一大口,就已经可以闻到奢侈品的臭味了。
“哟,静香你醒啦—”
“妈。”我指着那套无害的昂贵的小东西对我妈用尽一切的耐心说,“人家结婚的时候是不是新娘都穿白的,带纱的裙子?”
“废话嘛。”
我突然对她口中最后的“嘛”字有些恶心,于是我四面八方可以张开颤抖的东西都张开吐出巨大的粘稠的舌头抖落着层出不穷的鸡皮疙瘩了。
“那你也给我整一套来,白的,蕾丝的,纱的,蓬一点,不要太大,怎么像婚纱怎么给我弄。”
“那倒是可以的,可是丫头,你可别惹出什么乱子,你刚出来就安分点,别管明家人怎么说,你就当踩到屎了,人家请你去就说明已经原谅你了啊……”
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昨天说,你今天走?去西关?”
“嗯,晚班飞机明早到。”
“我问你,你想好住哪么?”
“没有。”
“你想好去干什么吗?”
“没有。”
“那你去那去死啊!”
“我就是觉得那儿的风景很美,突然想去看一看……”
“……”
正当我非常纳闷着我妈为什么有心思有时间来等我起床为我准备礼服不为那些美丽的货币而奋斗的时候她迅速的从不知道是哪里的哪里扔给我一件如我所愿的小礼服,然后又对我诡异的一笑:“你一个人去?”
“那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赶生我的前头给我生一哥呢,花几十块钱买一个养着玩也可以嘛。”
“什么话。”
我从书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张金光闪闪的轻薄的卡片也对她娇媚一笑:“我有资本说,你没资本生。”
04
我站在候客厅里光亮的镜子前不安地把抹胸礼裙奋力地向上提一提,再提一提,不时的整理整理头发,瞬间发现自己就算坐过牢长得还是挺好看。呸,不提那种事——为什么不提?——有什么不可以提?
“别提了,再提也没有什么值得遮的东西。”
胸膛里有一股锋利的气流嗖的一声穿堂而过,刚好击中那块柔软而坚硬的红色小肉块,刚刚还在不知羞耻地兴奋的扭动着的小□□突然停止了抽动,然后就像梦境里的那只高高悬空的气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反正就是在升空的时候“嘭”的一声碎了,五彩斑斓的碎片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就想人间无情的大雪,五颜六色的雪片将这座城市变得愈发的肮脏。那块自卑的红色肉块也突然变得血肉模糊。我的世界也会变脏吗?
我觉得疼。——你会疼吗?
你只是一个想要接住碎片的孩子,你总是天真的以为那个世界就是这个世界,这个天空就是那个天空,那些精致的碎片就像你梦境中般的柔软。可是看到你一瞬间被手心里凛冽尖锐的冰芒扎破流血的时候,我看到你幸福的呵呵的笑,我在云后面就会手足无措。
——于是下雨了。
你也赶快赶快回家吧。
我也不知道他前一句所说的“提”是提裙子还是提事情,这是这也没什么的,因为我已经被他后一句所谓“没有什么值得遮的东西”给激怒了。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生气了?”
“死明远。”
他做了一个“嘘”的姿势,伸出右手的食指挡在嘴边,对我温柔的笑,然后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结结实实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抱的很紧,就像在宝贝一件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一刹那我都会以为马上要和他结婚交换戒指的人是我,我应该做些什么的,用双手也抱住他吗?可是这算什么呢?即婚男人与前女友的深情拥抱?我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觉得一阵恶心。所以我胡乱的把他推开了,而且是重重的把他推开,但是,我在心里最隐秘的那个地方却是希望他可以抱久一点的。
抱久一点,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你,你干嘛呀。”
“抱你呗,你还想我亲你呀。”
“切,不正经。像这种时刻,你都不应该先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呀?你好不好啊?你累不累啊?谢谢你啦啊——的话么?”
“那多假。”
“……你讽刺我!?哈!”
“耶,我们怎么吵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
我不满地打量着他,尽量用无理蛮横的话来堵塞一些若有似无的空虚,求求你了明远,你快点走好不好,你快点离开啊,难道你忘了我们曾经吗?你告诉我怎么可以做到这么若无其事好不好?明远你个混蛋,你他妈的赶快给我滚蛋好不好?
“我们以前好像很少这样闹腾是吧?”
“好像……是吧。”
我做出努力回忆往事的表情,然后冲他笑一笑,我希望他可以从我的脸上读出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真诚。
“可是静香,你为什么会来?”
我的心口不知道就从哪里涌出一种愤怒的气体,它堵在那里,出不来进不去的把我突然弄得不像人。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所以你就来了?只是我让你来了,你就什么也不想的来了?”
我尝试着把自己冷静下来,我想如果我有我妈那么惯性的思维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想通现在的这种对话是不是叫做撕破脸,如果是的,那么我就可以不要脸的冲他大吼或者充当厚脸皮的问他我最后的问题了。我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眼泪不要那么丧尽天良的掉下来,你们一个一个不要脸的全都给我悬住!我不晓得为什么我现在会哭,我低下头努力不让自己看他,看到平整的玻璃底面映衬出明远似乎整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特殊”应该是什么样的感情,好像是心疼吧,反正我看不清,不管他心不心疼,反正我不但眼疼而且肺累。我抱着死就死吧的心理慢慢抬起了头,可是眼泪就倏地落下来。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的眼泪就像一条凝聚不息的江河,那样万马奔腾的就来了,它们多狡猾,它们早就蓄谋已久了,在对的场合对的时机让我对时下眼前这个错误的男人狼狈的哭,他妈的还没嫁全都胳膊肘往外拐。
所以,眼泪们全都是母的啊。
“唉……”
明远一点一点地把我拥进怀里,没有刚才的那么生猛,这一次他轻柔珍惜般的动作让我似乎觉得现在是四年前,那个把我当做全世界的明远又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静香,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又有什么用。这一句话我在心里对他说,好像他就会听见似的。我以沉默应对这个无礼的道歉,这是我意料之中的道歉。我想了一万种应对的方式,比如潇洒的抽他一巴掌,可是我做不到。不是我做不到,而是我做不了,因为我现在正被他拥在怀里,胳臂被他紧紧的夹住。我怀疑他根本就是猜到我要给他耳光,所以才会这么抱我的。你也是狡猾的啊。
“好啦,唷——你们小两口的感情还真好啊,这都快要结婚的对子了怎么还这么粘哦!新郎快来呀,这里的人找你呢!”
我扭过头向门口望去,一个很瘦的老女人正在笑盈盈的看着我。她真的很瘦,干瘦枯黄的脸面上被可怜的抹上毫不均匀的白粉,嘴唇被涂成猪肝色,突兀的眼睛下侧耸立着高高的颧骨,我想起了鲁迅先生故乡里的那位贪图小便宜的落魄太太。可是因为她在对我笑,我倒不觉得非常讨厌的样子。
明远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看的出来,是发自内心的笑,他可真帅,就算背叛了我,他还是真帅。
“静香,我突然发现你的礼服真是和我超配欸。”
“是哦,真巧,呵呵。”向他投去嫌弃般的假笑。
“还有多少时间酒宴开始?”
“十二分钟!”
他转过头来非常奇怪的看着我,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他是在问门外的瘦女人,不是在问我,我发觉这个时候我美妙的嗓音有多么的不合时宜,或者从一开始,我站在这里,我的存在就是非常不合时宜的。我是多余的。
他宠溺般的拍了拍我的头,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就先走了。我凝望着明远的背影,努力地咽下一口气,我想这该死的眼泪怎么这么多,你们真的让我很丢脸。
——我清楚的看到,当高颧骨女人看到新娘是白婴的时候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而且眼神中充满着一种正义的愤怒和“你是小三”的情感,于是我张扬跋扈的瞄了她一眼,就像同样回敬她说:是的,我是小三,我比你美。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I do believe.
我坐在偏僻的位置上一点点的喝酒,我记得以前都是白婴帮我当酒喝,后来她干脆抱着我的头一脸宿醉地对我说“小香香啊你知不知道人的智商和人的酒量是成正比的”来磕颤我,不过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把酒当矿泉水喝了。
“唷,这不是唐小姐嘛——”
我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她的嗓音让我觉得很熟悉,从直觉来说,我知道她并不是个好女人。因为她瘦,透,露,腥。
“你是?”
“呵,原来没死啊。”
她撂下一声不轻不重却夹杂明显的嘲讽和不屑的“呵”就扭动着她那块被黑色丝绸紧紧裹住不能动弹的性感的臀部一摇一晃地踩着14cm的红色高跟鞋离开了。我觉得很莫名其妙,电光火石的几秒,我脑海里涌现出两张精致的脸庞,它们双双重叠在一起,笼罩住沉醉的阴影,毫无瑕疵的相互重合在一起。一股电流穿过我的全身,让我不由自主的向那个风骚的背影大喊——
“明喻!?”
她是个风骚的女子。所以她风骚地甩过她风骚的头发,风骚地藐了我一眼,风骚的笑一笑,然后风骚的离开。
我确定她就是明喻,而且是整过容的明喻。可是她为什么不打我呢?
“静香。”
我转过头望着那张素净的面容,说实话,听到那个声音我已经猜得到是谁了,我想一想,所有的人物都已经粉墨登场了,最后的最后,应该由最后美丽的女子来结束这场似乎是因我而起的闹剧了。她的脸色很苍白,而且瘦了很多,像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一点都没有新婚的样子。我想如果我们正式的站在一起,她没有穿巨大华美的婚纱,我还是当年的那个静香,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向我鞠躬说新娘好的。
“白婴啊,你瘦了,瘦了很多呢?”
“呵,是吗,这几年还好么?”
我不由自主的要为白婴此时的睿智而感到欢喜了,我很想拉着明远过来让他好好瞧瞧人家是怎么寒暄的你是怎么寒暄,你寒暄的特别你很讨厌,反而这种见怪不惊的问候却成为我最大的释怀,你的光怪陆离会把我搞疯掉的。
“嗯,挺滋润的。”
“那现在呢?”
“我现在小日子过的很知足,小身材养的很肥美。”
“…静香,对不起。”
“白婴,我原谅你,因为我爱你。”
有时候重复的话听多了,就会感觉到很滑稽,它不像重复的饭菜,如果不喜欢,就可以偷偷地扔掉。可是对于这种被接受的话语,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们站在陆地上双手合十,噙满泪水地看着它们从天而降。我们无处可逃。
我知道只要是这个时候,只要是我所存在,无论是明家人还是白家人,他们都不会用好的眼光来看我。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可爱的东西,可是我还是听到了他们异口同声的对不起,一对新人虔诚地向我道歉,我觉得我真造孽。
如果是四年前,如果我觉得孤单,觉得害怕,我还会拉着白婴陪我一起去战场上一起厮杀,而且我知道,如果是四年前,白婴一定会残忍地让她先死在我的前面,然后她还会满不在乎地笑一笑:我把我的命毫无保留的给你,可是你千万不要让我看到你死好不好,我会不安的。
她忘了,还有很多的敌人没有杀光,所以最后我还是会死的,而且也要哀戚地看着她死,这让我多悲伤。
可是能有一个可以为自己的死亡感到难过的人,比二十一世纪的处女还难得。
参加完婚宴后的晚上我没有走,我也真没打算就去西关混日子看风景——我糊弄我妈玩的。而接下来的一周我都在疯狂的复制简历疯狂的向西关的四面八方投递,后来当我将一切就绪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已经为我安排好在西关的一切,不用面试不用租房子,让我先打给她的陈秘书就好了,后来她又麻木地附问了一句:你这小兔崽子还真的要走啊?
我说是的。——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我想尽快结束,妈妈啊,我真的对你又爱又恨。
挂下电话后我木木地看着电脑前一堆简历和材料,我觉得我是一大傻逼。
一些年轻人用生命也无法兑换而来的机遇就被我这个坐过牢的女孩子给生硬地抢夺走了。尽管我知道我是无辜的,可我还是在心底羞愧地低下了头。
在北宫和东笙的二十四年就像一场海啸,彻底毁灭了我心中的故乡。当积雪如皱纹般的布满了这两座沧桑的城市,当我再次忍受着剧痛回头时,我发觉我的青春早已不在了。
他们,她们,它们,都去哪儿了呢?
飞机升空的一瞬间,我看到飞鸟掠过天际庞大而次灭的光影。它们负荷着我的青春无情的飞过——我知道我与他们将永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