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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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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说的是农历七月,天气转凉,傍晚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从西边落下去。
我坐在快餐店的落地窗前,恹恹地整理资料。农历七月,所谓人间天堂,下午六七点钟与不再热得像火坑,勉强可以划进蒸笼的行列。而流火这样美妙的景观,在如林高楼将天的形状挤成怪异多边形的城市里,是从来无缘得见的。于是,我只能隔一层窗玻璃,瞥一眼热岛效应之中,扭曲变形,被夕阳扯碎了戳破了的云翳。
这一瞥之间,窗外的十七便闯进视线。她和以前一样,迈着大步,昂首挺胸,笃定地走着。长而宽大的裙摆一摇一摇的,竟让我觉得壮阔的如同军舰破开的浪花一般,气势如虹。我摇摇头,继续手头的整理工作,把工作的文件放在包里,拿出笔记本,等她进来。
十七昨夜给我打的电话,说要借我的笔,帮她记些琐事,让我务必腾些时间给她。我实际是觉得怪异的,毕竟多年来,她虽然会用邮件和我商量着些大事,但并不会真正拜托我做什么。如此着急找我的情况之前也没有发生过。至少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有过了。
我隐隐的觉出些不安。
思忖间,她已经拉开门进来了。
严肃清冷的表情在看到我时,转变成微微的一愣,进而又换成欣喜的表情。“哟,”她朝我招招手,几乎脚不离地地两步跨过来,到拉开椅子的时候方才有了些这年纪该有的优雅。其实,她身材玲珑匀称,鹅蛋脸也清秀,气质优雅却霸气。小时候肤色略深,号称是奶奶怀着她爸爸的时候中药喝多了,让她爸爸生得黑,连带着她也黑。不过这么多年过去,终是稳定在了大众肤色。我趁她落座,又打量一眼,披肩发,刘海儿,素颜,多出来的只是三两细纹。
“久等了啊,熊,”十七安顿好自己和随身的单肩包,抬起眼睛朝我笑笑。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啊,百八十年没见了,居然想起来要当面说?”我半打趣她。
她继续笑得眯了眼睛,眼里染了一抹笑意,却未达眼底,“切,老朋友见面你居然连个红茶都不请,开门见山也不带你这样的吧?你等等,姐要整杯红茶去。”说着,又离席去柜台买了杯红茶。红茶开始做了,她又折回来拿钱包。
看来十七真的为难了。丢三落四,转移话题,不利索地套近乎是她紧张时候近乎标志性的举止。不着边际的冷幽默,一本正经或者干脆愁眉苦脸才是她在老友面前的常态。
约摸两三分钟,她终于端着杯子回来了。杯子里浓浓的红茶和她眼睛一个颜色。她坐下来,双手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嘶嘶”地往里吸气,皱起脸咕哝着“好烫”。我没搭理她,看着笔记本由着她做准备。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好一会儿,她挤出个笑脸,叹口气说,“是失忆症。我得失忆症了。”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你说要借我的笔用是怎么回事?”我吓了一跳,没敢抬眼睛看她。三十八岁,正是建筑师开始能有所建树的年龄,失忆症对这个嫁给了建筑学的建筑狂而言必然是个打击。
“嗯,就是那啥,你有没有空,陪我旅行一次,顺便帮我记一记那些路上的事。那些好玩的,有趣的,有意义的事情,要是就这么不记得了,怪可惜的。旅行费用我可以买单。”她微微笑着,看着窗外,用带一点点东北味道和江南味道的普通话轻轻这么说,“你要没空儿,或者不愿意,那就算了。”
“去多久?”这样的要求,她大概犹豫了很久,做好万全准备,才会提出来,然后一鼓作气的问掉,可以就执行,不可以就放弃,也不会多坚持。这次,她连忽悠我的话都没有。
“我想慢慢走,想去杜米托尔国家公园,呆上半个月的样子,然后回到学校教书。运气好,病发展得慢的话,还能教上一两年。”
“治不好了吗?”
“好像是的,不然我大概不会把这件事每天都写一遍,每天再想一遍,到现在三个多月了。嘿嘿。你是不是该嫌我事儿多了?”她从忧郁的气氛里转过脸来看我,假装在讨论的是小学同学又抓到了一只西瓜虫。
“怎么会。病确定多久了?”我觉得这有些吓人了。
“8个月吧?日记是从那时候开始记的。”她笑眯眯的。
我彻彻底底地被吓住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嗯,可能是,我自己害怕了吧。”她低下眼睛,嘴角带笑,语气不很确定,“那你答应吗?”
我收起笔记本,郑重地点头。半个月,还是来得及的。
“谢谢,”十七一口灌进剩下的大半杯温茶,留下一份详细说明,提起包道别走了。
过了一会儿,店里的员工把她的钱包递到桌上。
或许我还可以做些别的。
比如记一记她路上说的故事。半个月后,我在机场看到扬起手臂朝我挥手的十七时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