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重逢(3) ...
-
“既然你已经知晓她非‘人’,你还滞留于此有何意义?事已至此,我不妨坦言相告,你绝非‘杨旻’的对手,倘若再无端刺激挑衅于她,那时万劫不复,神明也无法救你出绝境!到那时,你非但不能解恨,恐平白搭上自己,岂不更加可悲?”翀光在郑懿身后,替杨旻作了解答,只是杨旻本人,如深云雾,更无从感觉额前的窗口可有疼痛。
“杨旻,到底是何来历……”郑懿欲问个究竟,回头后,又一次惊了——这非人非蛇的身形,又是何方妖魔鬼怪?
“她……她从死地而来——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她!”似乎需要考虑如何表述,翀光费了些思量,“郑懿,心中有恕,方能致远;心中有悲,方可博爱;心中有忍,方行大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所以还能至今不散,只缘神灵对你仍有余地。前事不可逆,切莫一味纠缠,滥用上苍对你的宽容和怜悯。”
“你是……”郑懿不敢多言,小心翼翼试探。鬼眼视来,优于肉眼凡胎之处,便是可以轻而易举的判断灵异“邪”或“不邪”——至少眼前之“怪”并无恶意,且甚有仙气!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引路——黄泉之路就在脚下,快快沿着那抹幽黄去吧!”翀光冲她友善的一笑,右手往左一指,但见一条昏暗的羊肠小径显在眼前,曲曲折折,蜿蜒不见尽头。郑懿,看看翀光,又瞧瞧杨旻,终究一叹,沮丧而去——人生百帆,她已过万千崇山,为善为恶,是人是鬼,她皆切身尝之,到底畅快与否,便是自己也难说的清楚。迁怒于她,又偏要被迫承她的情,这明峰暗转的命程,叫她已经精疲力竭,许是,真该离开了!
杨旻熟视无睹这一切,宛如一尊陶塑。说来也怪,额上刚刚切开的伤痕,未觉疼痛,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浅淡的细纹,宛如一条盘蛇,隐隐闪烁着银光,若与花钿混在一起,却也很难察觉。“素素,故国是何等滋味,今时今日,你比我品的深切才是!我是书生气,可是若非此,我又因何成我?一如尔祢之狂傲不驯的文人气,正所谓败于此,亦成于此!你没有舍弃先君——你跑出东都,不是为了我,实则为了他,因为你知道我所言非虚,因为你曾用你的双眼看过这世间的苦痛艰难,为了他不再当局者迷、一意孤行,你才这么做,而‘我’,不过是支撑你的借口。”翀光目送郑懿魂魄的渐行渐远,喁喁说着,全然口是心非的情话。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杨旻还是一无所动,只撇开头碎碎否道。
“不,是真话!因为不舍弃,你才会承担他的人生,直到今天——你顽强的活着,没有逃避!”翀光揪了一下眉头,连连摇首——此刻的他,怀着的本是“萧湛枫”的心,“你不知道,当时,我真怕你会……”
“怕我去死?那又与你何干!”分明是致气的顶嘴之言,却全无尖酸的腔调,杨旻无喜亦无怒,低声的嘤嗡实则百转千回,“……只有你,我说不过。”
“虽非唯一,他却待你甚好,虽有不平,我亦心下甚慰!素素,今世情缘是你难得的造化,你切莫要再辜负。”翀光痛心疾首,却也不能过多表露——这“湛枫”,伤害“素素”至深,因果循环,着实情深不古的现实!这一世,偏是他承诺千年,终要亲手终结这段情缘,怎一个“难”字了得!
“你走吧……”杨旻深吸了一口气,拾起铜盆——满满的一盆清水,倒影着杨旻僵住的表情,何时,地上的覆水已被收起?
“……素素,我对不起你!”翀光,不,应该是,“湛枫”迟来的道歉。杨旻没有再看他,径直踱去,放下盆,推开门,瞬间,佛殿便金碧辉煌:“许多年以前,你我已经了无牵挂……”
一路回去,踩着石阶,双脚发软,杨旻有些恍惚——依稀往事,一点一点,从遗忘的角落里聚上心头,片段零落,却是刻骨……那年,远在南阳,杨旻才九岁……
“你又来找我,意欲何为?”湛枫笑意盈盈,立在不甚结实的草庐前,盘问一个人溜来的杨旻。
“听你论‘玄’!”杨旻随口扯了一个由头。
“哈哈哈哈,你才多大?就要听‘玄’?”湛枫似笑非笑,审视着杨旻,“玄”而又“玄”的表情顿时惹的杨旻心虚,哼哼唧唧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云云:“嗯,那个……竹林七贤,清谈自然……”
续不下去了,只见杨旻窘迫的抓耳挠腮,却是百般的惹人疼爱,湛枫不忍再认真调侃,只大笑着转身回屋。
“你……不是有表字吗?”被放过一马的杨旻竟不依不挠的也跟进去,精灵的眸子扑闪扑闪,“嗯,我喜欢。”
“原来如此……就这些?”湛枫回眸相视,表示不信。
“要不,你也给我起一个吧?要你那样好听的!”杨旻的脸颊,又烫了,言不由衷道。
“噗嗤……表字是父亲给的,除非,你没有父亲,像我这样!”湛枫失笑,旋又淡了。
“我如今孤身在外,有没有父亲,还不都是一样!”杨旻使了性子,索性赖在草庐廊边,不达目的绝不回寺。
“不一样的。即使他不在你身边,你仍旧是有,终有一天,你会回到他身边,及笄成人,嫁做新妇!而我不是……我年少孤贫,未及弱冠,父亲已经去世了。”湛枫撩开皂青衣袍,闲闲坐定,落寞不失坦诚。
“……我,我错了!”犹记得当时杨旻的尴尬懊恼,湛枫不以为然又道:“不要紧……我给你起个小字吧!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只许我这样叫你;只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这样叫你;这是我们的小秘密,连十郎也不能告诉!”
“好,一言为定!”!”只要他不生气,自己怎样都好——杨旻急不可待的点头,满心的狂喜。
“生在秋日,故曰‘旻’,这名字颇有气势……秋曰白藏、节曰素节,我叫你‘素素’吧,你看可好?”当时的湛枫,英姿卓挺,眉目如画,杨旻一辈子也忘不了。
“甚好,这是‘素素’说的!”杨旻咯咯笑着,大叫着跑了,即使是湛枫的敷衍,也揣在心里欢喜……也只有她才欢喜,因为,二哥不欢喜……
大业十年的年节,湛枫来到东都,身为当朝皇后的从侄,时至今日才被宣诏入京,实属异数——而进京,只为丹阳郡公主,那一叶“金枫”!
“湛枫……‘湛湛江水兮,上有枫’,你喜欢《招魂》?”在东都西苑里,皇帝与皇后同坐,萧瑾细细打量于他,颇为和善;却是杨广,满眼的挑剔,许久,才不知好恶的问了一句。一旁,还有归来不久却殷殷期待的杨旻——湛枫,是瘦了还是胖了?学问应该更胜从前!
“是。”湛枫看似彬彬有礼。怎奈,杨广却是个敏锐的人:“为什么?”
“‘湛枫’,乃是故国!”湛枫不徐不疾,坦然答道。杨旻清楚的记得,当时的心,“咯噔”一下,便碎成无数。母亲嗔目结舌,父亲反而似笑非笑:“这么说,你想做‘屈原’?何不自投汨罗?”
“我无须自投汨罗,因为陛下,来日无多!”湛枫,咄咄逼人。
“何以见得?”杨广挑眉,萧瑾虽不悦,却未多言。杨旻急的想要插嘴,被母亲按捺住了。
“如今各地流匪四起,豪族不安,国石已裂,大厦将倾,陛下却讳疾忌医、掩耳盗铃,视民为草芥,视国为儿戏,大隋岂不是已经病入膏肓?”湛枫,你是要犯言直谏吗?杨旻不住的祈祷,求老天保佑,不要多生纰漏。
“好,有胆气!”杨广竟赞许的捋了颌下修剪极致的美须,突然话锋一转,“如果朕真的如你所言,你会如何?”
“会猎中原!”湛枫,你为什么要如此狂浪不羁?杨旻咬着嘴唇,委屈的想哭。
“吉祥,你真是慧眼独具,识赏英雄啊!哈哈哈……嗯……朕等着,他有朝一日问鼎天下,再来与为父讨要‘金凤’!借你吉言,朕的‘金凤’,非天下首屈一指的英杰而不嫁!朕等着你,一言为定!”杨广仰天大笑,对杨旻宣告他的决定,清楚明白。这个从侄,虽然可憎可恶,甚至可杀可戮,却颇有趣,胎脚临走又收回来,“不怀好意”的提醒湛枫,“朕‘失’不起天下,但是,更加‘辱’不起!”言罢,父亲拂袖而去,母亲又审视了湛枫一眼,便跟紧父亲的脚步,还有自己——即使想要留下多看他两眼,已不可能:今非昔比,紫微城里的杨旻,已非南阳的烂漫少女。
可恼湛枫,一副垂首恭送的态度;可是,杨旻明明看的出来,那双有些粗糙的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湛枫,你为何要那般?为何要那般?
如果当初真可如意,今天会否结局迥异?金枫玉露,是不是自己也可以为他“谶”一个满目俊秀的大好河山?
过去了,全都过去了,本就是为数不多的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