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家宴 ...
-
春夏是雨季。绵绵不断的阴雨可以遮蔽整个天空,让西贡连续好几天不见天日。
每当此时,便是费依被禁足的日子。除了每天上课以外,西贡大多数地方都浸在一片泽国之中,实在没什么好去处。除非他们愿意驾着一辆马车在集市中狂奔,以欣赏满街被飞溅的泥泞积水惹怒的越南人的狼狈表情。当然,不需要父亲的竹鞭告诉他,费依也知道这种快乐是筑在一种腐臭的泥泞上。挨过几次打,他便懂得学乖,尽量远离父亲的某些雷区。
此刻他正坐在书桌前,本应是在看书,却被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所吸引。
位于西贡近郊的拉格洛夫大宅,是一栋德国人兴建风格较为实用的三层连花园别墅。后来主人因为欧洲冒起的商机回流,房子转手与统督府。空置数年后,拉格洛夫医生来到越南,被笼络到统督府属下的医疗部门,这间大宅便分配到他名下。费依的房间在三楼东北方向的角落里,与杂物房为伴。父亲和姐姐的房间都在二楼,仆人们则住在地面那一层。他的窗外视野开阔,可以眺望距此甚远的西贡河与河里的舢板、帆船,以及遍布在两者之间的各式泥房、市集、别墅、园林、办公楼、教堂。此时,介于黄昏与黑夜之间,用魔法将世间一切染成蓝色的时刻。从水彩一样的粉蓝到发黑的墨蓝,不单窗外即将凋败的红棉花,就连费依书桌上台灯所发出来的金黄灯光,一旦飞出窗外,都会被在空气中积聚着的自浅至深的各种蓝色捕获。
“费依,还没准备好吗?客人就要到了。”
姐姐轻敲他的门,让他顿时从蓝色的迷梦里惊醒。
“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站起来,费依将手靠近敞开的窗户,他的手指瞬间变色。窗外凝聚的似乎并不是空气,而是被画笔上用不完的蓝渲染的水。把手收回时,他下意识地甩了甩手。
被蓝色树林掩映的漆黑街角忽然有光溢出,开始有车从但丁教堂的街口转入。
这每星期一次的家宴越来越让费依受不了。家长们感念在越南这蛮荒之地不能为自己的子女提供天然的良好社交圈子,于是纷纷鼓励他们与驻本地法属同袍的子弟多多来往。对于后辈之中是否良莠不齐,家长们一概不理——大概因为能和统督附攀上交情,无论如何都比和原居民交往要更体面。一回生两回熟,最后他们多数在彼此之间结缘、恋爱、通婚,然后繁衍出下一代。其中牵扯的政治经济利益关系和血缘一样盘根错节。虽然拉格洛夫医生并非法裔,所担任的公职也和政治无太大关联,但他在统督府里声誉卓然,他的一对无与伦比的儿女正是他们这一代法裔新生代的追逐目标。
自从认识了撒加,维罗拉就好几次请他到家里做客。拉格洛夫医生本来以为那也是法属印度□□盛产的同一路货色,正头痛不已。偏偏两人一见如故,连并非撒加管辖范围内关于殖民地的卫生和健康方面的政策,他也能侃得头头是道,让拉格洛夫医生直感叹相见恨晚。当他知道撒加在未到越南之前就已经是个执业律师,还有一个在巴黎当记者的孪生弟弟,就更加另眼相看。自从撒加来过他家以后,父亲和姐姐就舍弃了费依这颗小行星,开始围着太阳公转。这既让费依觉得轻松也苦恼——他已经看得出谁会是他的未来姐夫了。这个陌生人并不受本地法裔的官商阶层欢迎,他们认为他来意不善。相比起史昂这只藏头露尾巧舌如簧的老狐狸,撒加就俨然他手中的利刃。史昂自恃身份不轻易与人冲突,但撒加作为被授意的执行者,他身体力行地去各方游说。大家都忌讳的不得了,只怕再这样下去殖民地的利益就要在他的鲁莽驾驶中触礁翻沉——到时维罗拉,他的姐姐恐怕是要陪着他,站在这艘被他一手毁掉的铁达尼号上,一起往西贡河里沉下去。
费依摇了摇头,把书合上。他并不喜欢如此戏剧性的想象,尤其当其中的主角之一还是他的姐姐。
将卷束起来的发髻解开,他把头发随意地扒拉了几下就把它们绑成马尾。打开立在床铺对面的衣柜,抽出一件米白的丝质衬衫配上同色棉质的长裤。由于西贡天气湿润潮热且蚊虫多,本地人多喜穿浅色宽松的衣裳,取其轻逸凉爽的观感及反射阳光的作用。他整理好后才打开房门,施施然往楼下大厅走去。
屋里的仆人们早把餐厅和客厅布置好,顺着维罗拉的喜好,在高脚的玻璃器皿里插满了新鲜折下的尤加利叶、铃兰和香水百合。维罗拉穿着一条雪白滚金边的及踝长裙,与金黄的灯光相辉映,显得袅娜多姿。她早已数次探向错落敞开的落地玻璃屏风,看看是否有车子从街角驶来。
他推开镂空雕花的木门,站在石级上迎接赴约的客人。莱昂和他的一群朋友来他们家的常客。如果是莱昂的话,家世强大,虽然统督府中对拉法克发家的手法颇有微言,但是看得出他的确真心喜爱并尊重维罗拉。美国商人威尔森,又一个维罗拉的追随者,他是个知情识趣的年轻人,只是他也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口无遮拦滥情轻佻并视此为格调。少见的中国人穆,他还长着一头罕见的紫色长发,温润俊美无匹,是某一次跟随撒加前来的客人。据说是越南本地数一数二的商贾。来自澳洲的金发美人儿珍妮和她有点害羞的哥哥克里斯。活泼的珍妮是费依的同学,只比他小两个月。克里斯也是为维罗拉而来,他是个纯良的人,只可惜他在维罗拉的追求者中并不出众,但他依然坚持陪跑……最后姗姗来迟的自然是撒加。他来到的时候,西贡的天空已经被染成墨蓝。
“抱歉,我来晚了。”
声音里荡漾着笑意,他从车里挥出手来向费依打招呼。
“我刚从涂山回来,”把车泊好后,他从后座里拿出外衣和公文包。
“涂山?”
他仿佛带着微寒的蓝向他走来。
“在河内那边,就在海防附近。那里有一个赌场。”
太不可思议了,费依把眼睛睁得浑圆:“你去赌场?”
已经走到他跟前的撒加把他惊奇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轻笑。
“很出奇吗?”
自觉大惊小怪的费依怏怏地扁嘴:“我只是想不到你会去那些地方。”
“费依。”
尽管他对自己带着点幼稚的敌意,可他不知道他表情生动的样子显得如此可爱,流露出的天真多少冲淡了身上那种逼人的艳丽。他在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串贝壳递给费依。
“送给我的?”
“喜欢吗?”
费依目不转睛地用手指拨弄连在线上形状各异的白色贝壳,赞叹着:“很漂亮。”
“你喜欢就好,进去吧……”
他一手扶着费依的肩推他走向人声鼎沸的大厅。意识到这个人手心的热力,费依不自然地挣脱他,揪着那串贝壳冲上楼梯。
维罗拉听到楼梯被踏响,从大厅里走出来就看见了撒加。她欣喜地走过来,撒加温柔又不失礼貌地拥抱了她。
“你真美。”
“我以为你会失约,”维罗拉看向他的眼睛。
“怎么可能?看,我还带了礼物给你。”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绣花盒子,打开后拿出一把白丝金线刺绣成的扇子,并将它放到维罗拉手上,“和你今天晚上的装扮很相称,是不是?”
维罗拉将它展开,就着天窗外初升的月光,和撒加一起欣赏上面精美的镂空刺绣,“你怎么会碰得这么巧?”
“看到它就自然想到你。”
维罗拉侧脸看了看他,合起扇子轻敲他的肩——“想不到,你也会对人油嘴滑舌。”
他挑起眉毛,笑看眼前的美人:“你想暗示我不够真诚么?”
未等维罗拉回答,已经有仆人迎了上来接过撒加的外衣和公文包。两人相视一笑,走进大厅。
费依把贝壳放好后,走回大厅时看到这两个人并不在乎周遭的眼光,好像壁画一般联袂而立,在客厅的一边絮絮私语。
维罗拉的追求者们对撒加的存在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但碍于他本身微妙敏感的地位和拉格洛夫家族的反应而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如果维罗拉所钟情的人是像莱昂一样的同道中人,还能比较体面地接受这个失败。但偏偏这个人不但要毁掉他们的王国,抢走他们的美人并使这本属于印度□□的美人心甘情愿地为他陪葬——确实万分不能容忍。他们想要掰倒他离间他的同时也想诱骗他笼络他。深知一旦将他腐蚀,史昂也会被削弱,法国本土的势单力薄,而且山高皇帝远,无论是战争还是经济都会在远离他们的大陆上折腾。他们在印度□□可以歌舞昇平至世界尽头,海枯石烂。
家宴终于开始。
在各式树立着的玻璃制品间,鹅肝、带子、龙虾、牛尾、奶酪、白兰地、葡萄酒和花香果香的混杂的香气中,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美奈的沙滩如何洁白细腻,在大叻打马球如何畅快……坐在拉格洛夫医生和维罗拉旁边的撒加则倾谈去涂山的经历。穆在一边也饶有兴致地听着。涂山是一方避暑胜地,后来建成赌场,也成为法属印度□□的其中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此番他去涂山自然是为了游说对方开放账目接受监管,同时将部分资本投放到工商业中。结果可想而知,对方愿意将资本投放到其他产业中,但依然不愿意接受监管。
“怎么可能呢?人天生就是不能放弃手中的利益的。”
莱昂发声评论,威尔森在一旁附和,“是的,将资本最大化是人性中的本质。”
“但是他们为何不将眼光放远?”
看到穆在反问,拉格洛夫医生也难得地被商业勾起了兴致。
“怎么说?”
“先不从投资其他行业说起。从监管和账目管理来说,公开了账目从而就减少了内部的不规范动作,加强了竞争力,也减少了与官方的冲突。而且官方于信息方面往往有第一手资料,可以互利。”
“过河湿鞋,万一官商勾结呢?”
撒加出来解围:“这正是要共同监管的主要原因之一。监管并不是自己查自己,而是成立一个包含各方利益的圆桌会议合作协商,力求不偏不倚,和衷共济。”
“你们所描述的始终是一个理想国乌托邦,对此我并不抱有信心。”
“当洪流冲到面前时,众人不齐心的话,都是欲救无门。”
“我就看不出有什么洪流!不就是几群老鼠嘛!”
撒加闻言,遂轻笑着摇了摇头。维罗拉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并打了个眼色给对面的费依。
珍妮看到后,偷偷对着费依做了个鬼脸。
费依转了转双眼,即发问:“相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撒加你去赌场有没有玩几手?”
撒加明白维罗拉的苦心,也放软了语气:“怎么会没有?”
费依紧接上:“那你赢了吗?”
撒加的嘴角勾了起来,用手指转了转高脚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玩味地看着发问的青年,让费依有点发窘。
穆在一旁代他回答:“赢的话并不是难事,难的是知道何时收手。”
维罗拉听闻即引导穆说下去:“穆似乎深明固中之道。”
“赢的因素中固然有实力,但运气还是占了最大的一方。谁都没本领预言运气会在什么时候花光。”
言毕,穆和撒加意在言外地碰了一杯。
这两个人简直就是来拆台的,费依只好继续圆场:“我也想去见识一下呢!”
“费依,等你20岁再说。”
维罗拉不为所动地回答,费依一看父亲的脸色,知道果然是父亲授意,顿时焉了一截。
穆提议道:“这样吧,这月尾我请大家到头顿踏青。”
“头顿?有什么好玩的?”
坐在费依身旁的珍妮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
不同于莱昂他们出门总是劳师动众的,费依和维罗拉他们之前也出去过好几次,但因为这雨湿天气和撒加的工作关系未能离开西贡,更别说玩得尽兴。不过是去唐人街吃顿饭,不懂装懂地看看越南人在水中演的木偶戏。那玩意估计只有珍妮才会看得手舞足蹈的。木棉花倒捡了不少,全给了穆宅子里的姆妈,说要晒干了用来做枕芯。谁要用这样恶心的枕芯啊,费依在一旁腹诽。
“那里靠海,还有几座山,风光优美。我的家族在那里有一座物业,专门用来避暑。”
“我之前也去过,确实值得一去。想不到穆你在那里会有房子”,威尔森难得接话表示支持,“出去散散心,总比闷在西贡的阴雨里要好!”
分别看了父亲和撒加一眼,维罗拉一锤定音:“那就说定了。”
好不容易,一顿家宴终于吃完,恐怕就只有拉格洛夫医生吃得津津有味。
一道精美的法式炖蛋过后,克里斯就先带着妹妹告辞了。可怜的克里斯,费依心里想着,他今天晚上说的话比珍妮还要少。
穆准备明天一早出发回会安,因此先一步回堤岸那边,费依送了他出门口。
撒加陪着维罗拉一直坐到最后,直到费依也困了,在莱昂、威尔森他们走了以后再离开。
在门口,维罗拉跟他约好了礼拜三会和费依一起到诺罗顿宫,找他一起吃午餐,如果下午天气许可,再到西贡河边逛一下。
嗷,又去那里,假公济私!
“有什么好逛的?你不怕太阳把你晒黑?”
姐姐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费依一下,撒加则伸手过来掐了掐他自作聪明的小脸蛋:“费依,是你姐姐觉得你要晒晒太阳,不然就要长毛了!”
在走向车时,他听见有人在聊天,原来莱昂和威尔森他们一群人都还没走,一群烟枪在月色下吞云吐雾。
“真是个美人儿……”有人流里流气地评头品足。
“是啊……比他的姐姐其实还要……”
威尔森插嘴说:“如果撒加……那么得到他也不错。”
他们顿时会意地笑了起来,莱昂带着笑意打断这不道德的玩笑,“别乱说话,在这西贡里有这想法的不止你一个,可敢说出来的就只有你。”
“我这不也是在说说嘛……”
“对对,你就是过过口瘾,说了就和做了一样……”
“说能和做一样吗?我看他们两姊弟仍然是处子。”
“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有成熟风韵的……但人总会有第一次……”
忽然莱昂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刻止住了笑声。
撒加假装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和他们摆摆手后若无其事地将车子发动,往漆黑的树林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