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颜叹》canoe初酒

2、第 2 章

　　三
　　我从未想过，时间于我，竟如此宝贵，彻夜未眠，只为记住这世间万物。
　　翌日辰时，有小童把我从墙上取下，几百年来，我第一次离开毫无温度的墙壁，转身被置入更加冰冷的水中。
　　我是只纸妖，而纸，遇水则亡。
　　我可以感觉到，水在侵噬我的身体，生命从我身体里一点一点的流逝。
　　小童把我递给一个身着道袍，周身被灵气所笼罩的男人手里，想必他便是即将了却我性命的道士了。他见我，先是一怔，随即用一种极细小的声音对我说：“小妖，你命不该绝，只是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便不能拂了人家的意思，对不住。”
　　言毕，他将我置于高台之上，明明周身的水冰冷如初，身体中却又灼人的温度流窜，水火交融，裂肺彻骨，风涌云动，绝望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
　　苏止就是那时出现的，踏着风尘，将我从深水中捞出，放入怀中。
　　“这妖我带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苏止说话，即使常年在祠堂后面用婉转的调子唱歌的黄鹂，声音也不及他一半好听。
　　他把我带到了一条小溪边，从怀中取出风干。
　　四
　　修行不到千年的妖，除非有仙人相助，是不得有人形的，而仙家最看不起的便是我们这种小妖。此刻，苏止却握着我，为我塑起了人形。
　　原来，他已成仙。
　　不知为何，有莫名的失落从某个地方传来，仙妖疏途，大抵是这样。
　　“小妖，我帮你塑成人形，可好。”
　　我有微微的恼怒，他也帮我塑好了眉眼，现在却回过头来问我，帮我塑成人形可好。我赌气不知声，实际上，在他帮我塑成人形以前，我是发不出声音的。
　　“小妖，你有名字吗？”
　　他笑目盈盈，皓齿微露，漂亮的不成样子，映在我眼里，沉寂如水的心，仿佛有什么一圈一圈的漾开，经久不息，埋下不明所以的种子。
　　我摇摇头。
　　“ 我叫你姱嫏，可好。”
　　说罢他停下手，示意我人形已塑成，我动动手脚，皆无大碍。
　　“多谢你救了我。”
　　我第一次用人声说话，泠泠如水的声音，有一种别样的风致在里面。霎时，欣喜与激动充斥心房，百年之后，我终于有了人形。
　　“不必，你命不该绝，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明明冠冕堂皇的一句话，他说出来却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我望着倒映在水中的女子，在世百年，我早已晓得美丑，水中那个身姿妙曼、容颜绝色的女子便是我吗？
　　“姱嫏，你乃纸妖，又沾染了皇家的贵气，修行满五百年便可得道成仙，现在算来，只差一百又一年，只是你被那道士伤了元气，又患你再遭不测，随我一年，可好。”
　　那时我正怔仲于水中的倒影，只听到“可好”二字便不自觉地颔首，丝毫未觉，我已有了名字，叫姱嫏。
　　五
　　“姱嫏、姱嫏，一局棋已毕，为何你仍不上茶。”
　　行乾不知何时一站在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道。
　　我苦叫不好，小几上煨的茶早已过了火候，茶盖翻冒，滚烫无比。
　　我熄了火，抬头望着行乾道：“谁胜谁负？”
　　行乾亦是仙人，常来寻苏止下棋，输了就赖着不走，赢了便喝个酩酊大醉，丝毫没有一丝仙人的样子。苏止喜静，他却常把山洞闹得不可开交，若不是他与苏止交好，只怕早就不知被苏止丢到了哪里。
　　“小妖，你可是伤了我的心了，我怎么可能输给那个连棋阵都摆不好的烂手。”
　　“再说，小妖，这天地间，恐怕只有你一人最在乎谁胜谁负，结局如何，多没意思。”
　　苏止闻言睥了他一眼道：“行乾，今日我有事，就不陪你喝酒了，只要你不毁了我这山洞，一切你自便。”
　　“苏止，倘若我要讨了姱嫏呢？”行乾戏言，极好的眉目在这昏暗的山洞中迸出别样的美好。
　　苏止却不理他，看着我道：“姱嫏，再过一年你便可成仙，收拾收拾行装，我带你去看看世间。”
　　六
　　苏止把我带到了一个山洞，告诉我说：“姱嫏，这便是我住的地方，你以后也住在这里，可好。”
　　我点点头，打量这山洞，石桌、石几、石案、石椅、石床，无一不是自然形成的，奔波一日，早已疲惫，便躺在石桌上，和衣而眠。幸而我并非人类，即便躺在坚硬的石床上，□□也没有丝毫的不适，反倒而觉得在这炎炎夏日，石床透出的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好不舒适。
　　月光透过敞开的石洞宣泄了一地，洞外的虫鸣声忽高忽低，我翻过身，细细看着苏止安静美好的睡颜，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滋长，呼之欲出。
　　苏止常携我踏着夜色上山顶，月光皎皎，白影斜，明明他看着我满目深情，一遍又一遍的轻唤我：“姱嫏、姱嫏。”却仿佛从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影子。大概是我在这世间待得太久，沾染了尘俗之气，每当这时，我便觉得心口处有酸苦流过，这一声声“姱嫏”，唤的真的是我吗？
　　我渐渐忘却了那个我跻身了百年之久的祠堂，安定于这山林之间。岁月安好，时光荏苒，日子越来越有仙人的味道。
　　我常看苏止从山下买来的各色杂书，当看到“相濡以沫”这四个字时，心口突然溢出异样的欢喜，偷偷望了眼正与行乾下棋的苏止，“相濡以沫”，我们简直就像书中所说的那样。
　　一年早已过去，如今百年之时，苏止对我说：“姱嫏，再过一年你便可成仙，收拾收拾行装，我带你去看看世间。”

　　七
　　这世间与百年前比起来大相庭径，唯一不变的是人情世故，常常有相貌娇美、年华豆蔻的女子在街上偷偷望向一身华服及地的你，也亦有英朗健武、眉目清秀的男子偷偷瞥向立于你身旁、容貌绝色的我，一如当处，我站在山洞偷偷望着下棋的你。如今风水轮流转，我不必再僵着脖子只为偷瞧你一眼，只需稍稍侧目，便可将你的绝代风华尽收眼底。
　　苏止携我到一小河处道：“姱嫏，半年之后我们再来此地，此河会泛滥成灾，你随我治住它，可好。”
　　我点点头，出行这几个月，凡有灾情之地，苏止便要停驻一段按时间，协助哪里的人赈灾，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望着我道：
　　“积德，成仙，”
　　原来，他还不是仙人。
　　我心中一阵窃喜，连声音都带上了愉悦的气息道：
　　“你还未成仙？”
　　“算是吧，只是我已位列仙班，又是仙躯，离成仙不过是咫尺之遥，只差一劫，便可修成正果。”
　　我只闻你说你还未成仙家，便欣喜的不得了，不足一年，我便可成仙，而听闻仙家，是可以互结连缔的，我想，你大抵也是喜欢我的，否则以你的性子，断不会任我在你洞中住上百年。我开始期盼，期盼你我成仙那日。
　　八
　　我开始后悔，后悔半年之后，又随苏止来到这里。
　　昔日潺潺而流的小河被波涛汹涌的大江所替代，路上听闻他一吞没了好几个村庄，连月大雨，祸从天降。
　　我与苏止一同来到堤坝之上的小亭里，刚刚还一双盈笑美目，同我谈笑风生的苏止却在一瞬间，惊愕不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那样一个女子，并不十分美艳，气质婉约，似皎皎月光，声音泠泠如水声，一双剪水双瞳，秋波连连，干净美好，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从何而起。
　　“公子，亭外雨大，可否进亭一避。”
　　“既然姑娘开口，这亭便是进得的。”
　　纵使相处百年，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止，目中似有款款情深，连声音里，都仿若注入了某种新的东西。
　　心中似有酸涩涌出，忧忧不得仲。
　　那女子带来的女婢瞧着我小声道：
　　“妖颜惑世。”
　　我闻而不语，只是怔怔的看着正与那女子作谈的苏止。
　　九
　　送罢那女子，连绵数月的滂沱大雨也随之放晴，看着苏止望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我轻叹一声。
　　波涛滚滚的江面突然勇气一条水柱，溅起浪花无数。
　　有妖。
　　那妖的修行，断不下千年。苏止却欣然应战，跃上天空，与那面容模糊的妖对持而立，有数道金光飞向苏止，苏止衣袖一扫，尽数落下，胜负已分。
　　我跑到江边，拾起那掉下之物。是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芒，晃花了我的眼。
　　十
　　醒来之时，环顾四周，发现我正身处山洞之中，不同于苏止所住的山洞，这里潮湿阴暗，还散发出一股腐朽的臭气。我活动下手脚，皆无大碍，正欲起身去找苏止，一个身着金衣的瑰丽女子向我走来启唇道：
　　“我已把你的妖气散落各处，一时之间，苏止还寻不到你。”
　　“你，是谁？”
　　刚一张口，便觉得嗓子干涩的难受，一股血腥涌上喉咙，一时未来得及阻止，嗓子一咳，呕了出来。
　　她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端了一碗浓稠的黑汁道;
　　“那羽尖染有剧毒，你虽未沾上但也散了真气，昏睡了一天，来，把药喝了。”
　　我心下虽狐疑，但见她无害我之意，便仰头喝尽。她见我喝完，接过碗，行至洞口，俯身躺下。
　　大约是药劲上来了，脑子有些混沌，我也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躺下。
　　满脑都是苏止的眉眼，他笑时的样子，他淡漠时的样子，他望着我眸中情意脉脉时的样子，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满满地即将溢出。
　　长相思，摧心肝。
　　长相思，夜不寐。
　　百年以来，我第一次离开苏止身边，晓得了相思的滋味。
　　十一
　　洞口有婉转的调子传了过来，熟悉悦耳，我大惊：“黄鹂，你是那只黄鹂！”
　　那金衣女子扭头看我，幽幽道：“小妖，你总算想起了我。”
　　祠堂后彻夜长鸣的黄鹂，伴我走过了那寂寞如歌的岁月。
　　“可是，你为何要掳我？”
　　心中的疑问，我脱口而出。
　　就算苏止不喜我与别的妖们相见，但苏止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黄鹂见我一面，也不是不可的。
　　黄鹂起身，来到我身边席地而坐，衣裙的后裾迤逦蔓延在地上，仿若一朵开败的牡丹。
　　“小妖，一直把你当做妹妹，那日你遇难，我心急如焚，奈何那道士道行深厚，村人又砍了我栖身的榕树，元气大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落入那道士手中，好在苏止相救及时，否则你只怕早无性命。”
　　“可这又与你掳我有何干系？”我反问黄鹂。
　　黄鹂深深的忘了我一眼，她眸中的东西太多，我看不真切，只听她叹口气道：
　　“这种间的缘由牵扯天机，我不可说出，只是小妖，你要听姐姐的话，断不可与苏止在一起。”
　　“为何？”
　　我望着黄鹂，她却不再看我，起身径直从我身边离去，良久才开口;
　　“小妖，我在这洞口设下了结界，你即使拼了命，也逃不出去的。”
　　说罢又轻轻低吟出声，那么婉转的调子，一个恍惚，仿若又回到了我呆在祠堂里孤寞寂寥的日子，漫漫长夜，只有黄鹂的歌声陪我消磨时光。
　　十二
　　算算日子，我已在这山洞待了三日，却迟迟等不到苏止来救我，我开始怀念，一百年前，苏止踏着风尘，第一次进入我生命时的样子。
　　三日以来，我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连黄鹂放在我脚边的饭菜都未曾瞧过一眼，只因三日之前，我对黄鹂说的一句话：
　　“我若见不到苏止，便饿死在这洞中。”
　　胃中因饥饿折磨而绞痛连连，面上却是淡淡，眼神也越发涣散，看不清远处，但依稀能够分辨，一身金衣飘飘的黄鹂正缓缓向我走来。
　　“小妖，你当真那么在乎他？”
　　我心中一阵烦腻，推开她准备扶起我的手，恹恹道：
　　“我不叫小妖，我有名字的，我叫姱嫏。”
　　用余光瞥见黄鹂听闻我名字时身形微微一颤，继而道：
　　“姱嫏、姱嫏，你想知道，你在苏止心中有多重要吗？”
　　十三
　　黄鹂挟着我飞于那条大江之上，苏止就站于堤坝亭中，望见黄鹂只道：
　　“放下姱嫏，我会念在昔日你与她的情分上放你离去。”
　　数日不见苏止，他俊美依旧，凛冽的江风吹开了他的衣袍，亦吹散了我对他的思念，我只想快些奔至他身边，一声一声唤他“苏止、苏止。”
　　明明如此平凡的一个名字，从口中念出却辗转于唇齿之间，每一个字似乎都有一份别样的缠绵在里面，一遍遍的住进我心中，抽芽、开花、结出饱满甘甜的果子。
　　我只觉得金光闪起，有无数根沾有剧毒的羽毛尽数飞向亭中的苏止，苏止摇摇头，并不躲闪，只无奈道：
　　“我已警告过你，你既然依旧穷追不舍，我便不得不伤你。”
　　言毕一个转身，闪过羽毛的锐刺，一柄长剑，直直向黄鹂袭来。
　　“小心。”
　　我脱口而出，黄鹂急速侧身，险险躲了过去，苏止剑刃稍斜，随着黄鹂的动作削去，黄鹂携着我躲的仓皇，坠向亭中。
　　亭中有人。
　　十四
　　落地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而是听到异常熟悉，泠泠如水的声音：
　　“姑娘小心！”
　　那日进亭避雨，面若皎月的女子从亭中跑出救我，她身后的婢女不敢上前，只大声道：
　　“小姐小心，那女子肯定是个妖物。”
　　黄鹂把我扣入怀中护住，温热的气息从耳边传来：
　　“姱嫏，我知他们今日相约在此才特意带你过来，你不是，想要知道你在苏止心中到底有多重要吗？”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只是木讷讷的点点头，等缓过神来，才发现黄鹂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个人——那女子和她的女婢。
　　“你放开她们。”
　　苏止停下手，与我们只有一丈之遥，剑半合在鞘中，做出蓄势待发的姿势，言语间已有冷意，面上愀然不悦。
　　黄鹂向后退了一步，脚下是翻涌的大江，脸上却是嫣然一片道：
　　“那我便放开了。”
　　说罢阖上了眼，像是狠下心来，骤然松手。
　　还未来得及呼救，全身都被江水吞没，我不敢妄动，只是尽量把头浮于江面，等待苏止看见我，救我上岸。
　　如果我不抬起头，是不是就不会看见这一幕：
　　苏止冲入江面，救起了那女子。
　　一瞬间，我的世界，好像沉寂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那翻滚的波涛似乎都了无声响，一阵一阵的向我袭来，迅速没过犹如浮萍的我，有水呛进喉咙和鼻腔，身子也越来越沉，长久的饥饿使得我浑身无力，连翻出水面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难受，只是在一片眩晕中瞥见你救下那女子后又奔如江中救起了她的婢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苏止，若是你念在那女子是凡人之躯，经受不了溺水之苦，我不会有异议，为何，你明知我是纸妖，无法长时间待在水里，为何，你救了那女子后你又一次潜下水，救得不是我而是那婢女，为何，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苏止，原来我在你心中还比不上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苏止，你我绝望之时将我从水中救出，现在，你又轻而易举地将我置身水中，不管不顾。
　　我再也没在水中瞧见苏止身影，只有一抹金色，冲如江中。
　　在昏过去以前，我听到十五
　　哀大莫过于心死。
　　再次醒来，身旁并没有苏止的影子，我心中原本存在的一点希夷也全都荡然无存。
　　四周依旧是冰冷潮湿的石壁，由于常年不见阳光，长出了大片暗绿色的苔藓，隔着薄薄的衣料腻在身上，恶心的令人作呕。黄鹂见我醒来走过来道：
　　“姱嫏，你看到了，他根本不在乎你。”
　　我佯装未觉，突然起身，冲向结界，身体与结界相撞的一瞬间，骨头都几乎震碎，喉头是睲甜的血味，身体被结界弹回原位，重重地摔在地上，黄鹂急忙跑过来看我的伤势，我却不顾她的阻拦，再一次起身撞向结界。
　　在我精疲力竭以前，我对黄鹂说了一句话：
　　“我说过，若我见不到苏止，我便死在这里。”
　　即便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我却不愿闭上眼睛，我在等苏止找到我，踏着风尘来救我。
　　忆君迢迢隔青天。
　　苏止，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依然相信你，信你是有原因才未来救我。
　　妖的恢复能力是极快的，但日清晨，昨晚落下的伤已痊愈，看着洞口沉睡的黄鹂，我默不作声的起身，继而撞向结界的脆弱处。
　　许是黄鹂心疼我这几天一有力气便去撞结界消耗了真气，今日天刚亮，她便起身对我道：
　　“姱嫏，姐姐知这样留你是会出事的，况且今日是你成仙之时，多留你一天便多折我十年修行，现在我放了你，我知我劝不动你。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你不可与苏止在一起。”
　　言毕撤了结界，递给我一包银两和一面镜子。
　　“这是”我看着手中的镜子，疑惑不解。
　　“你是要去世间，当然不能就这样去。”黄鹂示意我照照镜子。
　　在目光与镜面接触的刹那，心下徒然一凉，镜中的自己虽满脸血污，但不掩风华，只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纠缠在了一起。
　　黄鹂送我至洞口，面上已有凄色，似是不舍却又决绝道：
　　“姱嫏，我们姐妹今日就此一别，他日恐难再见，从此天涯各路人，我只希望你珍重，不要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姐姐。”
　　我亦感染了些许离别之情，妖没有眼泪，所以我只红了眼眶对黄鹂道：“姐姐珍重。”
　　说罢，奔下山去。
　　我到达那条大江之时，已是黄昏时分，江边并没有苏止的身影，不由落寞，路过的行人说的一句话落入耳中：“明日李员外家的千金嬿然要嫁与一个名叫苏止的男子。”
　　我站在江口许久，终于决定去李员外家找找行人口中的苏止，看看是否就是我要找的苏止。
　　十六
　　找到苏止时已是月上柳梢。
　　月末之际，下弦月细勒如钩，苏止半倚在李府后院的樟树下，淡淡的望着我向他走来。
　　“姱嫏，你来了。”
　　几日不见苏止，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惆怅和欣喜，声音里有股轻颤对苏止道：
　　“苏止，我回来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苏止摇摇头道：
　　“姱嫏，明日是我与嬿然成亲之日，不可胡闹。”
　　嬿然、嬿然，那便是那日进亭避雨的女子，苏止，你那么聪明，恐怕早已知晓了我对你的心思，为何你要亲口对我说你与别人的亲事。
　　“那么我呢？”
　　心中似乎有刀剑划过，先是极小的一道口子，然后慢慢裂开，宣泄了一地。我已顾不上所以，只是茫然的问向苏止。
　　“姱嫏，你是我的知己，而她，”他一顿，继而道：“是要与我相濡以沫的人。”
　　他抚着我的脸庞说：“姱嫏、姱嫏，他是我此生的劫。”
　　苏止对我讲了一个冗长的一个故事，故事里他原是玉黄大帝手中的一把神器，动了凡心，被遣凡间，需与她心爱之人遭十世轮回，每世两人容貌皆与前世相似，每世必有一人，想起自己的前世，相恋而不得善果。今世，恰好是他们轮回的第十世。
　　“只有这些，我记不太清。”
　　苏止转过头来对莞尔一笑。
　　“今世，你已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苏止摇头答道：
　　“我用仙法，只能知道真么多。”
　　“你确信，嬿然便是与你有十世牵绊的人？”
　　苏止点点头道:
　　“容貌相似，定是她了。”
　　我突然攀上苏止的肩膀，苏止身子一怔，欲要推开，我却死死抵住他令他无法动作，仰起头，对着那两片薄唇，吻了上去，带着一丝凉薄的温度，柔软而美好。这是百年来，我与苏止之间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彼此的温度隔着衣料蔓延开去，在月光下腾升起一片旖旎。
　　“我与她，是否相像？”
　　蜻蜓点水，适时而退，我望着苏止几乎剔透的眸子，那里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颜色，似是惊愕，似是愧疚，可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我的心弦已在苏止点头的霎那，断开了，再也无法修复。
　　原来，原来，月光下你眸中的神情并不是为了我，原来，原来，嬿然的容貌如此的似曾相识。今日清晨，黄鹂给我镜子的那一刻，心中便有了然闪过，苏止，我爱你爱得好苦。
　　记忆枕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朗起来。
　　“苏止，这便是你要的幸福吗？”
　　苏止挣开我擒住他的双手，郑重的对我点头。
　　我拂袖扬张而去，回到山洞找到黄鹂。
　　苏止，若这便是你要的幸福，那么，我成全你。
　　一滴浊泪自颊边滑过，我知道，我已成仙。
　　十七
　　我提着剑站在李府上空，向东南的方向望去，那里有浩荡的人群正急速向李府驶来。
　　此刻我已在李府四周布下结界，保证苏止不会感到周围有丝毫的仙气，静静地看着行乾带着众多天兵天将站在我的对面。
　　“姱嫏，你这又是何苦？”
　　行乾叹口气，对着我欲言又止。
　　“那日要了结我性命的道士，想必就是行乾你了吧。”
　　“是我，我想，如果那时便杀死了你，你我就不必针锋相对，我想，如果那时便杀死了你….”
　　行乾定定的看着我，风太大，吹散了他后面的声音，我只看到他张口，却听不到声响。
　　脚下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与眸中的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又彼此交映，浑然天成。
　　人仙大婚，仙界知晓，定会派兵捉你，苏止苏止，你知不知道，你与嬿然相遇的那一刻，仙界便一洞悉了一切。
　　“行乾，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一条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用余光瞥见你携着嬿然进入李府大堂，一身大红婚服，越发衬得你面若冠玉，俊美无双之时，行乾对着身后说了一声“上！”
　　一时间，无数的天兵天将向我涌来，我挥剑刺去。
　　已不知多少生命了结在我手中，杀红了眼，本就一身茜衣，此刻正艳若骄阳。
　　苏止与嬿然对拜之时，有剑滑过我的右臂，血溅了出来，钻心的疼。手却停不下来，一剑一剑切中别人的要害。
　　我透过西窗，看见苏止你在洞房挑开了嬿然红的像是温热鲜血的盖头。
　　有利器刺破我的胸膛，血喷薄而出。
　　我拼尽残余的力气，用元神护住了这不大的小镇。
　　昨晚，我找到黄鹂求知仙家的元神护住一方水土，可保一方平安百年，不受神魔侵扰。
　　苏止，你曾告诉过我，凡人只有百年寿命，现在我愿魂飞魄散，用元神护住此地百年。
　　这是你要的幸福，那么，我成全你。
　　苏止，望你记住，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女子，爱你爱到忘乎所以。
　　十八
　　苏止，其实我想对你将一个故事。
　　千年以前，你是天庭中的上古神器，常与天帝名为姱嫏的纸缜放与一起，时间飞逝，彼此暗生情愫又怕天帝责罚，便相约私自逃往人间，天帝闻之大怒，命天兵捉拿，贬入凡间，受十世轮回之苦，每世两人容貌皆与前世相仿，每世必有一人忆起前世之镜，相恋而不得善果。
　　落尘之时，恰被一黄鹂瞧见，伴其一人，度过十世。
　　今世是轮回第十世，天帝念神器悔过有功，准苏止若逃离轮回之劫便可成仙。
　　苏止苏止，今世你的劫数并非嬿然而是我姱嫏，那晚我忆起前世之景，才晓一切，既然苏止你可躲过此劫，那牺牲我姱嫏又何妨？
　　苏止，我仍记得今世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踏着风尘，救我于水火之间。
　　我想，行乾那句我没听到的话应该是这样：我想，如果那时便杀了你，如今你们便可躲过此劫，在下一世厮守终生。
　　苏止，在我魂魄散尽之时，我见到你对嬿然笑，那样的快乐，那样的神情，我姱嫏，此生足矣。
　　十九
　　曲终人散，青丝垂，浮颜叹，这世间情爱大抵一个“缘”字。

作者有话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