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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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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光正好,暖融融的照在身上,熏得人有些疲困。两京打了个哈欠,转了个身,支着头昏昏欲睡。
按理,今日是专门用作练兵的,而她占着一殿之位,于情于理,都该去打个场面。可是,想着会见到渊棠,她就像生了根似的,莫名不想走了。寻思来寻思去,她索性拾了张软塌,预备美滋滋的睡他一顿。
她素来多梦,今次迷迷糊糊间,又梦到了孤淮。一袭白衣,瀑布似的墨色长发,还有那柄流光的长剑,今日来不知怎么老是进入她的梦境。她感到很恼人,很想醒来,可是若白樱飘零,香气缭绕眼海,眼泪就一滴一滴浸湿衣裳。怎么能够阻挡吹来的风?怎么能够阻挡人的心绪呢?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脸上的痒意,猛地惊醒过来。熟料,正对上一双掐得出水的无辜眼眸。两京扶了扶额,有些无力。犹泪。
"殿下。"始作俑者唤道。
她唔了一声,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犹泪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诚然,属下扰了殿下的清梦,可是殿下也不用哭啊!"
冰凉的手指触及一片水泽,两京愣住了。好像全身被泼了冰水,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她抬起眼睑,轻轻地开着玩笑:"大概,是被你吓哭了。"眼眸空洞,毫无温度,纤长的睫毛顽皮地翘出优美的弧度,她立刻抹去泪痕。然后侧脸吩咐道:"若是无事我便睡了,难得的好天气呢。"她说完便找了个柔软处摭拾了下,然后躺下身去,合上了眼。
犹泪瞠目结舌。
她撇了撇嘴,让自己的面容看起来和善些,方才揪了揪两京的衣袖,再次唤了一声:"殿下。"
两京只管将头埋进枕头,声音含糊不清:"莫烦,吵得我头疼。"
犹泪戳了戳她肩膀,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殿下为何不想去?或许,是因为流言么?"
两京的身体紧了紧,她坐起身来,黑眸翻起了意味不明的情绪:"什么流言?你在说笑?"
女子柔声恭敬道:"自然不敢,只是…"她顿了顿,侧眼打量着两京的神色,微斟酌了一下,方解释道:"昨夜,我经过偏殿时,偶听见几个小侍女谈论殿下以前的事,便出手教训了她们罢了。不知殿下满意否?"
两京默了默,倏得笑开了,黑眸涟涟。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执起一旁的白棋,晃了晃,有些惋惜地叹息:"你会下棋么?渊棠好久前送我的,可惜没人陪我玩。"
身边突然坐了个人,似有几缕凤羽花香若有似无的传来:"略懂一些。"
两京支起脸颊,无意间扫过女子耳际的凤羽图案:"哦对了,刚才这么一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似的。"
女子淡淡笑道:"殿下说笑了。"
两京细心布局,轻声道:"你还是装回原来的性情吧,现下这样,倒是辜负了你的演技。"
犹泪一愣,抬眸见却见女子高挺的鼻梁和刘海间一颗殷红的朱砂痣,有些刺眼。脑中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似乎也是这么一颗朱砂痣,也是一双空洞的眸子,也是一双…沾满鲜血的手。
她不觉颤了颤。
眼前本该聚精会神的女子却问道:"冷?"
犹泪低垂眼帘,摇了摇头。黑子悄声落下,她望着两京皱眉思索的样子,道:"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两京出神地盯着棋局,口中敷衍道:"你若喜欢便讲,不喜欢…唔,那我们就继续下棋。"
犹泪不觉失笑,但还是提了提:"昨夜,那几个侍女嚼舌根时,连泞柔也在场。"
执着白子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气氛顿时静默下来。犹泪望了望她有些消瘦的手,不知要说些什么,便心中猜测她下一句会是何,突然间觉得十分有趣。熟料,白子"啪"地落下,两京略显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你输了。"
犹泪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一盘棋局,刚要说话,却听见两京问道:"你方才说,是偏殿的侍女?长什么样的?"
她一愣,无意识的问:"你…"话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合理数,便垂下脸,不作声。
两京敲了敲棋盘,微微笑道:"那几个侍女,怕是不会说话。我深觉得,会说好听的话,倒是活着的关键。"
犹泪笑了笑,“属下遵命。”
凄厉的哀鸣划过天际。女子躺在血泊中,已经开始僵硬的下巴奇怪的动着,血迹从眼眸中缓缓的流淌出来。她的手仿佛是要抓住什么,如枯藤一般无力地抖动。
她终是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求你……我要去忘川……”
犹泪嗤笑道:“还想重生?啧,可惜。”然后猛地踢向女子的脸,给以最后一击。其实,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血花迸溅到脸上,她皱着眉:“脏死了。”又冷声吩咐道:“拖下去。”
一声轻笑声自前方传来:“恶趣味。”
犹泪定了定神,恭敬道:“君上。”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扫过细碎的杂草,男子执手立着,唇边含笑:“平时故意装成愚钝的样子,很好玩?”
她不由得笑了,半真半假地答:“原本是闲得无聊,现下,仿佛是真的有趣起来了。大概,是因为殿下吧。”渊棠笑而不答。
面前的士兵们神情严峻,拉弦整装待发。仿佛一放手,箭只就会遁入云霄。渊棠满意的点头:“你把他们训练得不错。对了,”他笑着望向抿唇不语的女子,有意调侃:“我曾听闻,潋月殿,似乎箭术超凡?大抵,魔界中人皆是如此吧。”
犹泪轻声说:“我的箭术,却是一般。能让君上满意,便是有幸。”
细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眸中女子身量瘦削不堪,乌发披散,嫣红的嘴唇微微勾起。良久,她有些清冷的声音散在空中:“我并未说不来。”眸色却是黯沉。
犹泪作揖恭敬道:“殿下。”又笑开了:“殿下来了便好,还能帮着教导一下这些小兵小卒。”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两京有些尴尬的脸,渊棠笑道:“你可别招她。她力气小得很,弓箭怕是拉不开。”
“是么?”两京快步走到一个小卒身旁,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弓箭。士卒自然惶恐:“这……”渊棠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眸光却打了个旋,经过两京的右臂,然后至了她的黑眸,怒意渐渐涌出:“你这是同我置气?我说错了?你的手臂怎么能……”
“无碍。”她并不理睬,轻描淡写地应他,手中掂了掂这长弓的重量,心里也知若是一意孤行,只怕自己又要去躺个半月,可若不这么做,这场赌局倒是无法收场了。
掂量的这个当儿,她瞅了瞅犹泪饶有趣味的神色,脑中不合时宜的浮出几个模糊的剪影。心下不免疑惑:在哪见过她?倒是熟悉的很。
然后,她对着天际,咬着牙竭力拉开了长弓,右手开始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或许惨白,但那都是待会儿再考虑的事。
犹泪沉声道:"把今日刚抓回来的那个雀妖放到天上。"
视线中便出现了一只青色的雀,飞得急促,大抵她也知道活不过今日,所以才拼命地逃。
两京顺势放上箭,眯着眼,对准雀妖,突然松手。
箭离弦而出,宛若脱缰野驹。待到雀妖如陨星着落时,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她欣慰地笑了,悄悄地将发抖的右手藏进衣袖。
渊棠对上她的眼,皱着眉问:"手疼么?"见她沉默不语,便快步走到她身旁,望着她汗湿的额,眉头皱得更紧,又将她刻意藏好的手一把拽出,目光触及她颤抖不堪的右手,黑眸不禁深了一度。
自始至终,两京都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置身事外,仿佛是在欣赏一场独角戏。
他们对视,却又不说一句。他盯着她,将她的手腕越抓越紧,她终于忍不住,痛呼了一声。他却兀自叹息,轻轻抹去她额上的汗迹。他们分明靠的这样近,可他却感觉不到她的心跳。心脏被慢慢的撕扯,他太痛了,挨不住了,他搂着她的腰际,将她瘦弱的身躯抱在怀中。那一瞬,她黑眸一滞,没有回应他。
他在她耳边低求:"抱抱我,求你。"
她仿佛失去了语言,本来欲攀上的左手却迟迟不敢,她差点忘了这里是哪。她清冷的声音盈满周遭,不带一丝感情:"放开吧。你忘了我们是在练兵吗?"
留恋着鼻尖的樱花香气,他慢慢垂下手,轻声说:"我现在才知道,白樱这般美。"
别过头不看她躲闪的眼,他与犹泪道:"找个大夫,她受伤了。"又问:"我抱你?"
她摇了摇头:"不必。"
正欲走,一个侍女慌慌张张跑来:"殿下,偏殿的那个女子不见了。"
她听见她近乎失控的大吼:"你说什么?!"
侍女面露恐色,突然抽噎着:"从今晨便不见了…"
她止不住的颤抖,连声音也在重颤:"去找!找不到我要你们陪葬!"
侍女面色苍白地跑开。
她是不是说了很过分的话?脑中突然跳出"忘川"这两个字,谁能告诉她,她到底做过什么啊!
心脏渐渐变冷,她颤颤巍巍地就要跌倒。一双有力的手自后方抱住她,焦急的声音传来:"两京,很累么?莫怕,我亲自去找,你回去休息,好吗?"
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望着她写满恐慌的眼,柔声安慰:"莫怕莫怕。"
她立刻抓紧他的衣袖,哑着嗓子说:"忘川…她在忘川!"然后,毫不留恋地放手,转身狂奔而去。
直到视线中消散了她的背影,渊棠都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犹泪唤了他一声,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我似乎听闻,这凡人与其他种族不同,若掉入忘川,就会尸身化为腐骨,魂灵不得过奈何,只能做一只千年恶鬼?可怜。"
两京望着那具腐骨,静静地走向她。她疼的都忘了眼泪。
你满意了吗?她问自己,她让你家破人亡,你使她抛弃了家人;她想赎罪,你对她漠不关心,你嫌她恶心,让她去死,现在终于如你所愿,她死了,变成恶鬼了,你满意吗?
终是挨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尸骨旁。尸身上弥漫着青烟,飘飘散散。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紫玉手镯仍然戴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京出生那天,皇城远郊坠落陨石。一时间纷纷攘攘,世人都道为神物,并说此乃天兆大吉,公主出世必将大佑陈国。果然此后几年皆为丰年,直到国破。而那块陨石被几位能工巧匠拿去精雕细琢,竟制成了两只紫玉手镯,呈给皇室。一只与了泞柔,另一只与了她,她的那只之后与了孤淮。
原来,泞柔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去,一直都在忏悔,而真正忘记的人,是她。
"你怎么这么傻。我骂你时,你都不说话,老是沉默。干嘛一听到我去过魔界就要跳进忘川里呢?我说可以回家都是故意激你的。什么回家?会死的啊。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不知不觉中红了眼,面上布满泪水。"你好狠的心,想要换我来忏悔一生了。"她啜泣着,突然抓住
了紫玉手镯,泪水似决堤:"我求你了,姐姐,回来吧,不要留我一个,遥安会怕的啊。"
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骨,一动不动。
渊棠赶到时,只见黑发女子跌坐在地,死守着那具尸骨。周身竖起一道蓝色的幕帐,一点活物都靠近不得。
心中惶急起来,他大喊:"两京!"
女子缓缓的侧过脸,面色苍白近乎透明,黑眸空洞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