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影如思》岑梦

24、往事应随风

　　总有些时候，你会不想见人，谁也不想见，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要见。
　　老天其实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当我同朋友们在一起时，我是林思玄，但却不是真的林思玄，当我可以不再是林思玄时，我却不再是我，至少外貌上已经不是。
　　这样绞缠混沌的关系让我欲理还乱，不如一刀切下去来得干脆清净，于是我想到了吴菲菲那天问我的话，想跟一起走吗？我好像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坚定的决定，只等她再来，我就对她说，好，带我离开这里。
　　只是妈妈却一副不离不弃的样子，天天守着我。
　　这天她又坐在我床前，阳光很好，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芒，她的额上有南方女人里少有的棱角，眉头还是微微皱着，透露出一股子倔强气。
　　我微闭着眼，想要装睡，不想却被她看穿。
　　她将手轻轻覆在我的头顶，缓缓地说：“你想听林思玄的事情么？”
　　我睁开了眼，睁得大大地望向她。
　　小时候我偶尔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会在临睡前神秘地悄声问外婆：“林思玄是谁？”
　　外婆总会眯着眼，笑着对我说：“是你呀！”
　　外婆不是说谎，对她来说，我就是林思玄，根本没有真假之分，但在妈妈那里，假的就是假的，真的才是真的，在她心里，我永远不会是林思玄。
　　她幽幽地望着窗外，放佛像是望回了十几年前。
　　“林思玄生下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小家伙，日夜闹腾，搅得我寝食难安。林左要给她取名思玄，开始我不同意，觉得玄这个字透着一股神秘、奇怪的气息，可是林左却说男孩子要慎思慎言、慎独慎行，女儿则尽可以不安分一些，古灵精怪一些。这样的事，总是他懂得多，于是最后还是取名林思玄。”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后来林左出国，他想带林思玄一起走，他说我不能好好照顾她，我就和他起了争执，我怎么不能好好照顾她呢，她是我的女儿啊，我把她养到这么大，这样的理由未免荒谬可笑。最后我赢了，林思玄还是留在了我身边，可是林左说得对，我根本不会照顾人，一年后林思玄突然生病……虽然医生说，这本是先天的毛病……”
　　她低头沉默，身上光影斑驳，像是累累的一身伤痕。
　　“我一直觉得林左是自私的，自己想去哪便去了哪。其实想想，我当初留林思玄在身边何尝不是自私，我只是怕……怕林思玄走了以后，再没有让林左回来的理由……”
　　这就是她的心结吗？所以外婆放得下，而她始终放不下，怀着一颗对林思玄对林左负疚的心无法释怀，却又不得不挣扎着用谎言掩盖这个伤痕。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爸……林左知道真正的林思玄已经不在了吗？”
　　她的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说：“那天全部告诉了他。”
　　我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正的林思玄如果还在，必定是个小美人，她的妈妈这样美，她的爸爸也高大潇洒，风度翩翩。
　　“他说绝不原谅我，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那么憎恨别人的欺骗。”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心下黯然，伤感又慢慢爬上来。
　　她絮絮地说着：“不过我反而得到了解脱……虽然那一天我确实想过活着已不再有意义……”
　　突然，一些温暖的眼光落在了我身上，她像一个真正的妈妈看着女儿那般看着我，认真地说：“如今你可……可还愿意做我的女儿？”
　　我看着她有些急切又充满期盼的眼睛，不知该如何回复她。从前她让我做她的女儿是为了挽留她的丈夫，如今她让我做她的女儿，也许只是想要补偿，补偿我为了就她，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我闭上眼睛，不看向她会比较容易回答：“我想跟吴菲菲老师去她的老家……这里……我不想再留在这里。”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我一无所有，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要怎么以现在样子去面对以前的同学、朋友，怎么去接受他们眼睛里的不解和关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还能碰到林思慎，我又该如何的难堪，求他原谅我，还是让他怜悯我？不，我可以接受容貌的毁损，却无法接受心的毁伤。
　　妈倔强地紧握住了我的手，甚至握得我有点痛，她沉沉地，用如同往日般坚定的口气说：“我跟你一起走。”
　　我再次睁开眼看着她，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如果你是觉得亏欠我……”
　　她打断了我：“不是，我绝不要亏欠你，你和我之间再没有谁亏欠谁，我只是……只是不想再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叹了一口气，很好，再没有谁亏欠谁，看来我命中注定要跟眼前的这个女人结盟，以前缔结的是一个共同守护谎言的盟约，如今是一个缔结依旧相依为命的订约，也罢，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我认为是我的妈妈，那只能是她。
　　只不过，这一次，我变得聪明了，懂得在签约之前讨价还价，我说：“那你不能再对我摆冷冰冰的一张脸，好像我欠你几百万。”
　　她愣了一下，像是很熟练地绽开了一个如花般的笑容，说：“好。”
　　于是这个盟约就这样定下了——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到吴菲菲口中那个气候温和的北方海滨城市去。只是这个盟约还附含了一个默认的条款——往事将不再被重提，那些过往，就让它们都随风而散吧。
　　拆下纱布我没有再见除妈妈和吴菲菲以外的任何人，只给陈絮留了一封信，请她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请她不要问我去了哪里，请她记得我这个朋友曾经美好的样子……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的决绝，然而我也明白自己其实是无法不决绝，想要留住以前的美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时间静止在那一刻，让所有美好都在那一刻封存。
　　想了想，最后我在信封上写下了一个电子邮箱，一个没有地址的邮箱。算是我们还是朋友的一丝最孱弱的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