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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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帝丘初晴后又下起雨，微风开放木槿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那个人不喜欢雨，所有雨天都会让他想到不愉快的经历。细雨打着木槿，又顺势滴落到泥土里，发出啪啪清脆声音，就如同那人走时马匹在雨中奔驰而过的呼啸声。
他只见过那人哭过三次，第一次是他十七岁只身从翼城来帝丘，他站在城门口迎，那人跳下马车，撑着油纸伞笑着走到他面前，面上是笑的，他却看见了他眼角的泪。第二次是他娶第一位君夫人时，他以臣子身份笑着敬了一杯酒，夜晚却在浮生若梦哭红了眼。最后一次就是那人离开帝丘回翼城，前来道别，那人只是站在崇安殿门口，并未进来，可他透过虚掩的门，仍看见两行清泪顺着他眼角滴落。
第一次见那人，是多年前，他们还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那一年翼城下着雨，淅淅沥沥，那里的芍药是极美的，在雨中都带着魅惑气。他在当时的弥将军府见到了一个少年，张扬的脸，俊朗的神情，挑眉笑的样子，像极了雨中魅惑的红芍。可偏偏如此美丽的人，乌黑发散乱不堪，锦衣沾满尘土，一点也不像个世家公子。初见他，那人一点也不生分，熟稔的仿佛他们相识多年，笑语：“你来了。”他当时就想，这个少年可真有意思。
可姬元是十分喜欢雨的，因为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人，他喜欢那人迎着雨走向他时那种感觉。
崇安殿的软榻依然铺着厚重黑色貂皮，软榻前的桌上摆着青铜酒杯，酒杯里斟满酒，那柄曲颈浮云戈仍旧静静躺在那里。一切都是最初样子，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再也没人会在他醒来时坐在软榻前饮酒，也没人会笑嘻嘻喊他的名讳，更没有人敢在他心情不佳时说些胡话逗他开心。
他现在完完全全是一个君主，那个被他隐藏起来的姬元，已经彻底消失了。
水榭外，雨势渐大。
原本立在窗下看雨的姬元，不得不移至室内，一张铺着白裘的榻上，静静睡着一名男子，脸色苍白。
公孟絷自昨晚莫名昏倒，到现在也未清醒，原本有些血色的脸，又再次失去光彩。自弥子瑕走后，公孟絷主动找他要任太史一职，反正这个王位都是大哥给的，要个职位怎么会不答应，况且也只是个闲职。尽管他已经为大哥做好所有安排，生活起居有专门的心腹，政事上也派了人辅助，却还是让他累着了。
又或者，这次发病又像往常那些无能为力的时候一样，是有人故意的。他还记得，年幼时只要有忤逆宣姜的事情发生，吃苦的必定是大哥。再后来，他培植心腹，拉拢忠臣，一旦与宣姜政见不和，大哥都会一病不起好几日，他明白这是宣姜给他的警告。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他以为他有足够能力保护别人，至少能保护他大哥，却还是棋差一招。
隔着方桌，姬元默默看着沉睡的公孟絷，心里惨然。
哥哥年幼时就被宣姜下毒，经年累月毒已侵入肺腑，虽然他已经暗中找了最好的大夫给他诊治，也坚持让他服用最好的药物调理，不会有生命之忧，可身体却远不及常人。而且，公孟絷又天生有腿疾，加上忧思过多，这个堂堂卫灵公的兄长，却只能这么委屈活着。作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胄，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
他是姬元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曾经陪着年幼的姬元面对过许多艰险的日子，当他在君王之位上如履薄冰的与宣姜对抗时，是他的大哥一直静静的陪着他一路走来，由当年的傀儡到现在的大权在握。
他不忍心将他再拉进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公孟絷就这么待在水榭这一方世外桃源。但是，如果他彻底将宣姜一脉铲除，他们又谈何有安稳日子好过？
思绪万千，决定却下的很快。姬元起身，看一眼软榻上的人，大步走上水榭的九曲回廊，再也没有回头。
为了卫国，为了姬氏一族，这个世界上姬元什么都可以放弃。
黑色骏马，黑色马车，在黄昏时分驶向帝丘最出名的这条临河大街，这条街上俱是各色酒肆，此时已人声鼎沸，夹杂在酒肆中也有不少做胭脂生意的门前立着妖娆女子，等着今夜的良人。
马车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并不稀奇，这里多的是一掷千金王孙贵族，不坐马车徒步走来反倒会失了面子。可是，这辆马车来时还是引起不少人注意。这样黑色骏马，这样威严的黑色马车，帝丘城里也只有这么一辆。弥子瑕已走，除了大王本人，没有第二个人敢私坐。轿帘未掀开，可这热闹街上，酒肆中的人都知道里面坐的是何人，未见人，未闻其声，却莫名有股冷人不敢直视的气魄扑面而来。
君王竟然来到这寻欢之地，着实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隐约的在偏西那家写着浮生若梦牌匾的小楼里，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
“公子，子瑕公子......”
一直关的严实的轿帘在听到这一声呼唤，瞬间被掀开，一张鹰鸷的脸痴痴望着浮生若梦楼上。
几个女子围绕锦衣人，在浮梦阁上玩闹，那锦衣人背对着正街，有一头乌黑的发。
是你么，弥子？
姬元掀着轿帘的手微微颤抖，似乎还沁出密密细汗，赶忙让车夫停下马车。正要下去看个清楚，那人却转过身，俏丽俊秀的一张脸，唇红齿白，无奈没有那人的乖张，也没有那人的狡黠气。
不是……
几乎听见自己暗自叹了口气，姬元难掩心中万般失望，轻轻放下了轿帘。
“紫霞姐姐，你扮起公子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浮生若梦里又传来那些女子们调笑声，“连陌雪姐姐都说像呢……”
紫霞……子瑕……
原来听错了啊。那墨色的发，锦色的衣倒是极像了他，却始终不是啊.......
马夫一策马一扬鞭，君王马车瞬间消失在这条热闹街上，只剩下酒肆各色长幡迎风飘扬。
带着面纱的白衣女子立在浮梦阁上，望着离开的马车，良久不语。
也许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情吧……
又或者，在他未曾懂得爱时，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
暮色渐晚，新月初升。
黑色马车停在姬氏宗庙前，姬氏宗庙里供奉了卫国历代君王的牌位，宗庙在卫国臣民眼里代表着江山社稷，他们认为这个宗庙存在，卫国国土就一直福泰民安。他们把宗庙看得非常神圣，所谓“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说的就是如此。
姬氏宗庙除了作为经常性的祭祀先王庙堂之外，还是宗法制度实施、占卜、求巫、立嗣、祀社等重大事务的活动场所。
可姬元踏月而来却不为此。
他不是来祭拜祖先的，也不是找巫师占卜求巫，他是来找一个人。
他要找的是看守君王牌位的一位老人，一位襄公在位时的国相，襄公离世，他就远离朝堂，在这宗庙里清静修身，从此不问俗尘事。
老人初来宗庙还是意气风发的壮年男子，如今已成岣嵝老者。
沧海桑田，人事的变化无常，可是这种变化也未免变得大快大可怕了。
原来在不知觉中，所有事情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经带走了老人英俊的面容和伟岸的身姿，可他的一双眼睛依然闪动着睿智明亮的光，此时，他正在逗掌中的一只不知名的鸟雀，那鸟雀有着五彩颜色，在老人掌中上下跳跃，却不飞走。
老人的眼睛泛着光，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带着些调皮气。
姬元恭恭敬敬站在门外，恭恭敬敬行礼问好：“师父气色依然如此好，新换的玩意真听话。”
老人抬起盯着鸟雀的眼，看了一眼立在门外的姬元，并未因为此人已是一国君王而显得局促，而是站起身，言道：“你真的觉得我气色变好了？”
“不敢哄骗师父。”
“我看你就是在骗我。”老人虽然反驳，声音却显得很愉快：“你看我何止气色好，是不是连容貌都年轻不少？”
姬元笑了。
他很少笑，可是笑起来却是极好看的，连一直冷着的脸都变得很柔和，如果画面就定格在此时，那么，你一定会说，啊，好一个温柔男子。
老人问姬元：“这次你踏月而来所谓何事？”
“想知道一个人的底细。”
“谁？”
“齐豹”
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连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变成了死灰色。
“齐恶的儿子齐豹？”老人忧虑的说：“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你不是派人早调查过他么？”
“还不够，我想问师父，齐豹跟宣姜的关系。”
“你既然这么问，不是早就明了。”
“我想问师父哪里能找到证据。”
老人长长叹息，“你为何总是要冒险！”他伸手弹了一下姬元额头：“你真是个不怕死的笨小子，所以你才会去惹宣姜。”
老人对君王如此无礼，姬元却没有生气。
老人这么对他也只是表达对唯一入室弟子的关切，自他父王仙逝，老人就一直教姬元武艺，教他君王礼仪，俨然半个父亲。
“我并不想惹她，”姬元说：“可是我不动她，她也会因为不安而危及到我，所以弟子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姬元一向是个非常明智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
老人自然也了解这个弟子，目光遥视远方，幽幽开口：“平寿，平寿是当年宣姜父亲的封地，你去那里找一个叫璞玉的瞎眼老人，他或许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那人是谁？”
“宣姜的父亲。”
“她父亲不是多年前离世了吗？”
“那是宣姜叫人做的假象，他的双眼也是宣姜亲自毁掉的。”
“为什么？”
“因为他见了不该见的事。”
“她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她不忍，也不愿意。因为他毕竟是她父亲，更重要的是悲惨活着远比死去更折磨人。”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
“我不认为知道这些对你有好处。”
老人遥望着远方，眼中仿佛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无法预料也掌控不了的事，而那件事的结局不一定圆满。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