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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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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我提笔到写完这封信,大约是四十六分钟。这时,门铃响了,我抬起头,桌案上的日历摆的端端正正,十一号的下面被划上了几杠结实的红线。今天是实生来的日子。我动了动稍有些麻木的脚,门已经打开了,实生正弓下腰,“蹬”的一声踢掉了脚上的鞋子。
“坐吧,我去倒水来。”我起身,“真抱歉,这里没有茶和热水”
“谢谢了,很足够。”她走到案桌前,掀起拧成一团的桌布,随着她手指的弹动,灰尘被卸下厚厚的一层,“你过得真够糟糕的,距离上次……让我想想多少来着……啊,那应该是很久了。”
“两个月零十四天。”我把水递给她,看着她一饮而尽后,走过去把那块已经接近于酱色的桌布转身扔进了塑料盆里。
“记得很清楚嘛,不过我是生气的。那块东西,可是我送给你的,它本来该是一块漂亮的蓝色布巾的,它可是装饰品。”实生眼角有些怒色的蹬向我,原本是削瘦的脸颊轻微鼓胀着。
“这个,因为家里找不到可以用来当做抹布的东西,就只有它了。”
“很好。”她顿了顿,又道,“理由很充分,但是,对待女人你或许该考虑换个理由。”
“我很抱歉。”
实生看我面有愧色,用一种不大不小,类似白眼的眼神掠过我。她向着书柜走去,确定没有灰尘后,才恢复了神色。“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请便。”
“这些东西可真值钱,没记错的话,这个版本的《浮士德》已经绝版了吧,我小时候可是特别崇拜歌德呢!他是个感性又偏执的男人。索福克勒斯?老天我不认识。除他之外我最喜欢槐聚,所以对于其他的我了解的太少了,而且我并不聪明。这些东西,比如——喏,这个,我就不会阅读了。沧直,你信基督?”她指着一排关于西方宗教的书以及古朴的《圣经》,它们专门设在一个木格里,看起来是精心设置的。实生似乎有些失望,她独自叹了一口气。“我是虔诚的佛教徒,看来我们没有共同信仰,我以为你与我是一样的,之前。”
“说笑了。”之前实生常与我探讨关于佛教教义的东西,她是极其热爱的。“我看《圣经》也看佛经,也可以说,我对这种信仰的问题并没有绝对的对象,我更倾向于无神论者。” 我摊开手,实生拿起我的手凑到眼睛前仔细看看,顺着纹路走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你的脑袋就跟这纹路一样,曲折又有美感,你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吗?噢,不要用那种悲见得表情对着我,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关于手相是很有研究的哟。”她俏皮的说道。
“是的,正是因为它,或许又不是。”我小声的说道,实生重新坐下,听着我的话,过去的时间里我们都是这样靠听对方说话来打发时间的,实生每次来都会用红笔圈出下次来的日期,且如约而来。我想了想,抬起手摁了摁鼻翼两侧,“它让我觉得痛苦。”
“ 有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嗳,就说这个。”我指了指那一团布,“如果我买回来当然是我很中意它,但更多的时候我是疑惑的,我无法描述,我会产生一种没有缘由的焦虑感,说不清,你明白吗?有时候我快被这个搞疯了,甚至还蠢子一样查看了一本心理学的书,也一度怀疑有这方面的毛病。但庆幸的是,这个时间并不持续多久,我很快就可以快活起来,然后重新中意它并加以喜爱,我想这是可以肯定的。”
“听起来像一种少年性忧郁,青春期不都有吗”实生说着,她的部分头发把右边的脸遮挡住了,并且嘴角自然地弯出了丁点弧度,“但是你已经度过少年了。听我说,沧直,你自然是没有病的,也不必怀疑,原谅我也无法描述清楚……这只能算一个坏毛病。”她正色道,“有的时候人会陷入一种绝境,那里什么都是令人绝望的,你憎恶的更加憎恶,爱着的又令你倍增压力,生命也变得要稀薄了,朋友变得虚伪,自身也成为尖酸刻薄或者郁郁寡欢,你不安稳,甚至你会想尽办法摧毁某种东西或改变什么。但那是真实的,因为这种决定是你自身渴望的。”
“我只是焦虑。”我说。
“这话让我伤感,你一直是—至少看上去是过的自我的。”
“哎……”我叹着一口气。
“好了,但是—我想我是明白你的。”她用手把厚长的头发拢了拢,头发并不直,又有几缕还蜷在了耳鬓,用大粗麻皮筋绑住,露出一张素颜。并不光滑的脸上可以看见几颗雀斑,以及眼角折长的皱纹,但又不至于难看,整个儿反而有种健康紧致的味道。
“这话我也中意。”我把写好的信塞进信封,用胶水粘好了口子。“陪我去寄信吧。”
“神奇,难道都不用邮票就寄得到吗?”
“当然。”我高兴的扬了扬,“这可是身为作家的神秘。”
“第一次见……寄给上帝?”她歪着头笑着看着我,鼻间处的雀斑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生动柔和起来。
“沧直,我真庆幸自己没有与你深交,怎么样,和上帝聊得开心吗?这可是一个好机会,让他多给这个世界一点福泽吧……如果可以,我想变得年轻些。”
“放心,你很年轻。”
“这是我听过的最虚伪的话了。”她苦笑道。
“NO。”我打开房门,“这是真的,实生。”
第二章
二十五岁之前,我以为我将一直为生计而奔波。我接受了父母以及周围人的忠告—不要抱有什么成为伟人的幻想,脚踏实地做个普通人就好。之后,我也一直坐着普通人的事。现在这多少让我为当时的做法觉得不可思议。我把我的梦想直接定在了银行职员上,因为工资很诱人。我只要勤奋的干上几年,就可能碰了大运一样买的起一座大房子,那应该叫做别墅。十八岁考上大学后,我一直朝着它努力,终于二十一岁的时候干了第一份工作,但很遗憾,我成了文字编辑,我有过一段时间为此伤神,但很快就主动了起来,因为我开始了写作并且也赚到了钱。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
为了专心写作,我从大学宿舍里搬了出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沙禾,还有与她一起的女孩子芸母。她们也从宿舍里搬离,正准备找一处住所。她们看中了一所不错的房子,所有设施一一俱全,因为是在郊区的缘故,环境也很不错,就是租金太过昂贵,但另找一处真是太麻烦了,而且已经中意那房子实在舍不得换,而我也正好为房子的事烦恼不已,三个人一商量,便决定一起租了那房子,房租三人平摊。我当然乐意,对方可是女孩子而且非常漂亮,我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催促着我要和对方搞好关系,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找女朋友了。
后来也真那样了。沙禾成为了我的女友。她是位温柔的人,她的脸就跟书上写的那刚煮熟剥了壳的蛋白一样,眼睛鼻子也生得精致,说起话来软绵绵的。“直,是我。”沙禾在电话里常说这个话,我时常想起她的声音。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也经常出现幻听,期待着电话突然响起,然后听到沙禾软绵的声音。她说:“直,是我。”
——3月6日于凌晨
三月的青森仍是冒着清寒的,大抵是新年的气息还未淡去,都是一派开平的画面。木质结构的建筑在道路两旁泛着水的光泽。商店里的人倒是不多,见到了也会有好的笑着点点头,其实是没有什么喜庆事的,但人都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每当心情好的时候就算被别人嘲讽几句也是不打紧的。路面有洒水车清洗过的痕迹,还有不小心被勾出来的草芯子,这都是刚垫好的草皮。
“嘿,沧直,帮我一个忙,你可愿意”实生站在身后,看着我把白色信封塞进邮箱,说道。
“荣幸之至。”
四十分钟后,我们便坐在了城市中心的咖啡厅里。她神情冷漠的朝侍员点了一份黑咖啡,而我则要了杯哈密瓜苏打水。它是一种绿颜色饮料,带有蚝酒的香味。实生爽朗的笑着说:“沧直,我第一次见别人喝这东西,你真讨人喜欢。”她突然凑上前来:“这是女朋友的习惯吧?”说完,她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起来声音很厚实,嗓音也是带点沙哑的。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实生将木盒子里的方糖全部倒进了杯中,又迅速加了一匙奶粉 。
“这样味道不是很奇怪吗?”
“当然不。”她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看着白色粉末渐渐融入黑色液体中,“等它们全部沉入杯底,就可以喝了。上半层是黑咖啡的苦,下半层是糖与奶的甜腻,就这样从苦到甜,在嘴里的感觉会特别的明显,那真是妙极了!嘿,需要尝尝吗?”
“谢谢。”我摇头道:“这对我来说倒是个很新奇的喝法。”
“可我总想找一个同伴。”
“我已经拒绝你了吗?”
实生紧了紧耳边的头发,微笑的抬起头:“是的,你拒绝了。”
接着她低下头轻轻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和脸上的皱纹一样明显,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活力,我想。只听她接下来说道:
“自从他病倒后,我就很少来这地方了。他喝酒,喝大量的酒,现在终于送进医院了。看吧,进入三十岁之后,我越来越觉得这段婚姻的失败。我在二十三岁遇见我的丈夫,然后结婚,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不满足于我,并且在外面过夜。好的,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承认我比她们没吸引力,皱纹就是这样出来的。”
“皱纹很有活力。”我插嘴道。实生婉转一笑,她一直是平静的脸色:“我只是需要结婚,这是母亲留给我的训诫。她是一个非常有想法的人,和父亲分开后,她就单身了下去,现在也是。天知道只对我来说有多大影响。我在成年之后不下百次的向她说——再婚吧,你需要一个丈夫,而我需要一个父亲。她每次都答应,可现在我已经三十二了,她也老了,我始终没有得到父爱。时间每过去一天,我都觉得急迫,这期间付出的代价就是二十四个小时,我急迫的是我该做的事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就已经宣告结束了,我无法超越这二十四小时,我只觉得弱小和卑微。我告诉丈夫,他只会嘲笑我。他说——“喂,别做白日梦了,难道你想嫁一个老头吗!”去死好了,我就在心里这样诅咒他……然后向他道歉……这么说我就像一个恶毒的妻子,扮演着可怜的角色,我从来没有制止过他喝酒,或许我真是希望他去死的,而跟我无关。”
“那,为什么不离婚呢?”我问道。
“不可能。”她说:“我不可以离开这个婚姻。我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我,但我从来没想过分开。他只希望我快点出意外死掉,然后房子归他,想得美,当初签的可是我的名字,我死了也不是他的。他也想女儿也是他的,但我只是想维持这个婚姻。”她略带痛苦的摇摇头,但眼中的欢快又那么清晰可见,如同孩童天真不加掩饰。
“你有女儿?”我惊讶着脸。
实生点头。“已经五岁了,由他的父母养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递与我看:“她喜欢跳舞,喜欢吃甜食,虽然才五岁但已经知道如何打扮了。她很亲近她的父亲,在这上面,他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照片里的小女孩的确很漂亮,但并不像实生,因为这个小女孩的表情着实骄傲了些,而实生是温和的。我把照片还给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也说不上什么。
“你是觉得我恶毒吧,或者说,嗯……无理取闹。”
“一点点。”
“嘿,沧直。”她又爽朗的笑了起来。“你真有趣,你在约会的时候都会这样对你的同伴吗?”
“我想,应该没有全部是。”我老实回答道。
“万分感谢来听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她做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然后动作得体的品尝着已接近一半的咖啡,那是到甜的部分了。
又这样沉默了几分钟。茶色玻璃窗外的人行道上来往行人不断,走得飞快的部门职员们手里拿着看起来刚出炉的新鲜面包,一会儿不见了踪影。太阳已经出来了,空气中热度也逐渐升高。有表情僵硬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浑身充满寒气。
“嘿,说说你的事。”她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