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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程序自动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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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尚且不必说是纪念、怀念、想念或者思念,可萧敬老是记得的,约莫也是这么一个春天。
他跟方淮头一回认识的时候,上海的天气比现在要冷得多。
三月倒了春寒,半城的春色掩在一片灰色阴雨的寂寥里,那日早晨雨丝温吞如牛毛,纷纷扬扬反倒似是下起了雪雾。
萧敬那时是家中请了先生单独教习字的,不必去上学堂,早饭食毕仍是困倦,便站在正门台阶看。雨落的纷乱,阻不住他长了草一样的心,不知不觉也袍子沁得半湿了,白白净净的小脸鼓着,还在想怎么偷溜出去叫上那几个臭小子玩弹弓打鸟。
家中几个常在的几个下人全员出动,在庭院里、客厅里忙着打扫,几个大箱子匆匆地从车库地搬出来往宅子里抬,罗叔穿着件灰凄凄的长衫,撑着把黑伞立在镂花精铁的大门边守着,萧敬仔细瞧瞧,罗叔那干瘦的身躯好像要融进身后的灰白水泥墙,严肃的脸孔像是浮雕一样,萧敬想到这张脸前天夜里被自己拿墨汁涂了个大王八,只觉得万分地滑稽。
打小一直照顾他的王妈听得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找了个手炉塞给他,“小祖宗喂,雨里站久了仔细着凉。”
又交代他待会回卧房去好生换套衣服再出来,微驼的背影快步离开地进了后厨。
“哎哎哎!等等等等……王妈。”
一迭声的叫唤叫让她头疼,蓝衫的妇人应了声一溜烟地跑回来,抚抚他有些微翘的发角。“不知道穿哪件?就穿上月新做那件的新衣裳,大方,得体,太太说了准能好看。”
萧敬仰脸看着她,眼神闪闪,“这是有客人来?”
“是咧是咧,老爷昨天特意从外地打电话回来交代,千万不能怠慢了贵客,这不一大早太太亲自去车站接了。”
“什么人要来啊?”萧敬一听就来了兴味,拉着王妈不放。
家中来了客人,这对他来说是极新鲜的。
这萧家是中医世家,祖上几代俱是宫里的御用太医,不过到了萧敬祖父那一代早已不为朝廷奉事,家道中落。本就人丁不旺,到萧父这里又是一脉单传,白手起家来了这沪城里,凭着祖传的一手医术可称得上是妙极,先后分开几家医馆,近些年也做起了新兴的西医生意,家产便也就越做越大。只是在这城里举目无亲,往来结交的又都是些生意上的朋友,这新置在租界一角的僻静宅子,自然极少有人上门来。
萧敬身为家中独子,那时不过十岁出头,正值小孩心性,又被父母管着不能整日跟玩伴脱了缰一般地玩闹。这回听得王妈说了是远房亲戚带着年纪相仿的孩子来投靠了,不能出去玩的阴霾一扫而光,简直心花怒放。
王妈看看墙边的摆钟,暗叫一声不妙,这老爷吩咐的糖莲藕还没弄呢,不耐烦推推面前的小豆丁,催赶紧上去换装,“我的小祖宗喂,你问这么多干嘛,一会儿来了你就认识了。”
萧敬惦记着一会儿要来的贵客,难得听话,套了衣裳又自己对着镜子抹抹头发才下来。
远远地就听到客厅里是跟平日不一样的热闹,萧敬急吼吼地往下跑,到旋梯一半,朝下望了望客厅里四五道立着的陌生人影,却又生出一股子怯意来。
只见母亲拉着一位太太的手亲昵地聊着什么,正要往沙发上落座。
正要看仔细,眼尖的王妈便一抬手招呼过来,“少爷你站在楼梯上做什么,快下来啊,刚不还猴急似的!”
王妈这一嗓子笑骂,无端端地,怯意更盛了。萧敬虽自小顽皮,但不知是什么毛病,见了陌生的大人总还是有心无胆,尤其是在这满堂人的注目礼之下,更是觉得迈一步都困难。
好不容易将将要挪蹭到沙发跟前,两位看着眼生的太太笑得笑靥如花两段香风似拉过他,伸出戴着硕大珠宝染了蔻丹的手指,捏捏脸蛋、揉揉头发。
“萧太太,你这个宝贝儿子长的真是像你,生得这么水灵,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
“长大必定也是个一表人才的俊公子,啧啧,张太太呀,你看是不是把子明都比下去了。”
那张太太听了便娇滴滴地笑,寒暄了起来,萧敬被夹在中间闻着脂粉味儿很是不惯,却又手脚僵硬动弹不得,只低头怯怯地问好,全然闹不清楚哪一位太太是哪一位太太。
这时母亲向身边一直笑着看不说话的太太道,“这就是我儿子阿敬,不成器又顽皮得很,别看他在生人面前闷得一声不吭,平日里呀管都管不住。”
“哪里的话,你是说笑了,这孩子一看便知道懂事,我们家方淮这个年纪时都不及他。”是萧敬没听过的口音,慢吞吞的,音节咬的分明。
萧敬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目光跟着转,脸红红地略微抬起目光打量,发觉这位太太的面相却是比其他几位都年轻苗条得多,打扮也是不同,衬衫裤子、不着珠宝首饰,一头直发很随意地挽在颈后。想必这就是王妈口中的贵客了。
她带着笑意着过来,目光一接触,萧敬便逃也似的挪开了眼,直直地盯着脚下的地板,面上愈发地火烫。
“阿敬,怎么不给方太太问好。”自家儿子还是这么怕生,萧太太面上已经有些不悦之色。
“说什么呢,想来是我们太热情,吓到阿敬了呢。”方太太连忙打个圆场,转而又对萧敬温言软语,“你叫阿敬是不是呀。”
萧敬抓沙发表面抓的死紧,应了声。“嗯…”
“那我叫茹岚,你叫我岚姨好不好呀?”
“茹、茹岚姨…好…”尾音吞进肚里,声音低不可闻。
几位太太看他逗趣的样子又再逗了他几句,萧敬愈发窘迫,往日那嚣张跋扈的小少爷样子全然不见,出口的句子都只剩下了口型。他从未觉得没这么难熬,再也听不清那些女人叽叽喳喳些什么,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底下去。
然后一片嘈杂声中她听见母亲的声音颇为无奈地在叫自己。“阿敬,这是你岚姨家的阿淮哥哥,是该叫哥哥吧?”这后半句却是对着方太太讲。
萧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边还坐下了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那孩子与那茹岚姨瘦得有几分像,也同她母亲那样一直文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捏了方手帕。
“要是论辈分,阿淮还要叫阿敬表叔差不多。”方太太眨眨眼,笑道。她的声音轻轻缓缓的,不似其他太太那般娇柔造作,萧敬喜欢听。
萧太太不是个心思几多弯绕的女人,一时有些尴尬,慌忙正色道,“啊呀我们两家谈什么辈分…听说你们国外都不兴论这个的,姐姐千万不要跟客套。”
却听得那边不大不小地传来一个声音。
“呃……表叔……”
那男孩子讲话的语气也同他母亲很像,软软地像是飘着绵纱,非常为难地吐出艰涩的三个音节。
方才说话间萧敬的心思不在这里,眼光一直在空气中上飘来飘去,他感到气氛好像瞬间降到了冰点,又一下子油锅一般地炸开了。
脸颊一定是被烫的红透了。
为什么,闹了笑话的好像是自己一样呢。
这一天对萧敬幼小的心灵是个极有力度的冲击,早上得知有新玩伴的喜悦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没心思再管。
不多时大人们便聊开去了,话题不在集中在自己身上,让他自在多,舒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地去留意起那唤作方淮的男孩子,他好像并没有自己刚才那样糟糕过,认真地听着对话,不时抓着后脑的头发腼腆地笑。
是看花眼吗,萧敬看见他,在旁人没注意的时候向着自己眨了眨眼。
那腼腆着的唇角也露出狡黠的笑容,然后朝自己轻轻巧巧抛了个东西过来,萧敬下意识地接住。
手心摊开,是一颗剥好的杏仁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