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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上皇回宫 ...

  •   虽然周贵妃的叱责很是让阮妈妈灰心了一阵,但不久她又重整旗鼓,硬把月昭挤开,美名其曰派她个差事,叫做“元仁殿管事”,听着权力满大,实质不过每十天统计一下元仁殿的开支用度,再去和长春宫总管贵妃娘娘的跟前太监牛玉汇报,哪些拨,哪些不拨。
      贵妃还是贵妃,但显然不再是以前的贵妃,吃穿用度许多名义上不改,实际却不复往昔。幸而太子还在长春宫带着,一来二去月昭了解不少,可以说,贵妃的一份已经不算什么,全靠太子的份额在支撑。联想到瞎了一只眼的钱皇后,独自抚养新生儿的高淑妃,还有以前骄横的纪妃,她们的境况又会如何?月昭忆起中元那日,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她们所有人,依旧衣香鬓影好似奢华如前,但谁知道她们是在强充面子吃老本?
      “贞儿姑娘,”牛玉一张倒三角形的脸移到她视线中:“你在想什么?”
      “哦,哦!”月昭眨了两眨眼,回神:“没什么,您继续。”
      “继续?”牛玉眼睛一翻:“已经完了。”
      因为宫婢多不认字,阮妈妈也一样,所以每次先由元仁殿一个叫萧敬的年轻公公写好单子,然后交给牛玉,交接时由牛玉念颂一遍确认后,管事的专门有管事的一枚小印,戳上为记,然后上报内官监。
      阮妈妈并不知道月昭识字,牛玉萧敬更不知道,而月昭觉得既然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不认识,她也就没必要通告大家好像自己很显摆似的,所以这个把月来的每次对帐轮到她盖印时,她都是快速的扫一眼然后利索的把章子戳了,从无提出异议,牛玉表示合作愉快。
      回程的路上她却在想,不对。
      有什么不对呢?放现代明很容易明白,凡是在社会上接触过的,都知道搞采办的是个很有油水可捞的活,这里也一样。一国储君的名义多么好用呀,尤其这位储君是个小屁孩儿的情况下,前两次萧敬写单,她就发现单子上总会多出两三件比较贵重而非各值司提出的东西,到了牛玉这儿,他又故意把这几项忽略故去不念,这不是猫腻是什么?
      只是有一点她还不明白,这多出来的贵重物品,最终到底落入的是谁的腰包?
      萧敬?他一个人不会有这样胆子;加上牛玉?有可能,太监们弄点外快嘛,忘了曾经在哪里看过,清朝时的太监们就常常偷东西出宫;但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呢,要知道说来说去如果中途出了什么漏子那可是不死也脱层皮的大罪;还是说本身这就是在贵妃娘娘的默许下做的?
      水太深了……她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现在自己是管事,戳子归她盖,如果真出问题,岂不注定逃不过去?!
      不会不会,她顺着胸脯,不要自己吓自己,好歹是条生财之路,发明出来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毁了它,她不当绊脚石不碍眼,总能撑过一阵子。
      对,就是撑过一阵子,她想到了,赶紧想个什么方法把这个差使丢回给阮妈妈好了。
      阮妈妈啊阮妈妈,不是我对不起你,实在是你好歹有周贵妃这个靠山,真出了什么事也许逃得过。

      就在月昭想办法怎么推脱的时候,北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然后外庭传来消息,太上皇要回宫了。
      可以说,这百分之八十是杨善的功劳。大家都知道,皇帝心内是不希望他的哥哥回京的,虽则几次遣使,但也先要求的大臣和玺书中却迟迟不肯提奉迎的话,所以也先一直扣着人。这次杨善见到也先,也先照旧提此事,杨善答:“这是朝廷要成全太师的高名,让太师自己将上皇送回;如果明载于玺书,好像是太师迫于朝命、并非诚心送还上皇似的。我想,太师也一定不愿意罢?”
      这话听着非常入耳,加上杨善的四处打点以及明朝军事现由于谦作主,边将固守,团营勤练,也先知道想要再像从前那样往来纵横饱食则飏是不可能的事,还不如将上皇送回议和,起码每年朝贡获得赏赐比较实惠。于是他对杨善说:“好,好,我把上皇交还给你们!”
      消息传入大内,钱皇后和各妃嫔们热泪盈眶,烧香拜佛,日日盼望上皇归来的那一天,听说迎接仪式极简,听说上皇回来后的住所安排在“南内”,这些也都暂时不去注意了。
      正式名称为崇质宫的南宫,位于大内偏南,粉墙黑瓦,树木蓊郁,“崇质”二字,顾名思义,可知以质朴为尚,民间干脆就称其为“黑瓦厂”,比安乐堂好不了多少。
      因此,经过千辛万苦回京的上皇自入南宫,便无笑容,在后殿看到瞎了一只眼的钱皇后,更是伤感。
      但钱皇后及周、高、纪诸妃,都强忍眼泪,勉为欢笑,上皇也就只好强自抑制,不谈自己,只问后妃的境况,当然,首先要问太后。
      “太后娘娘会来,”钱皇后答:“此刻只怕已经从仁寿宫起驾了。”
      果然,外面报,上圣皇太后已经驾出东华门,由金英及赵忠护持,乘软轿到达南宫,上皇在宫门外跪接,太后下轿,双手颤颤扶起他,摸着他变瘦变黑的面颊,头一句话就是:“想不到我们母子今生还能见面!”
      上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伏地再拜。见者无不泪流满面。
      太后也流泪不止,等元儿送上第二条丝帕,才扶着儿子的手臂出声道:“今儿是个该喜的日子,都别哭了,入殿再谈罢。”
      众人这才哭声稍止,到了宫内正殿坐下,太后看着黯淡的建筑,叹道:“暂时委屈你了。”
      “不不,比起沙漠帐篷来,已是天壤之别。”上皇不忍太后伤心,岔开话题,开始讲这一年来在大漠的岁月,当然受的苦楚是不提的,只捡些鞑子的奇风异俗来谈,说到虽然受拘,但瓦剌王脱脱不花有个弟弟叫伯颜帖木儿的对自己尚算宽厚,当然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就是袁彬。
      “他是同我一起吃苦吃过来的,不是他,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忠臣。”上皇道。
      “哦?”太后道:“他在外边吗,带来哀家看看。”
      赵忠出去传懿旨,不单袁彬在,几名在安定门专门负责迎驾的大臣也在,袁彬随赵忠进来叩见太后,后妃们起身到内厅暂避。月昭因为奉旨抱着太子,加之是太后身边旧人,故而不用躲避,但见一个身形中等面相一看就是很忠厚的青布衫男子进来了。
      “下官袁彬,拜见太后,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意外的浑厚好听。
      “平身。”
      “谢太后。”起身,转向上皇,袁彬接着要行礼。经过一年来的共患难,上皇早已视他如手足,当蒙尘在外时,亦无法时时讲究君臣礼节,因而习惯性的一把拉住他:“你坐下来!给老娘娘讲讲我们在沙漠里的趣事。”
      “不敢,”袁彬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答:“在老娘娘面前,下官怎么敢有座?”
      太后已从他们一对一答中听出情分格外不同,因而道:“无妨,哀家赏你坐!利儿,你端个脚踏过来。”
      等利儿搬来脚踏,袁彬低声向她道谢,利儿微微一愣,低头回到太后身边,袁彬向太后谢了恩,方始半坐在脚踏上。
      上皇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笑一笑道:“母后,我说一件事给您听您就知道,大漠里白日酷热晚上寒冷,晚上我冷得睡不着,尤其一双脚,就是袁彬放在胁下取的暖。”
      太后道:“也先他们连多给些暖被都不肯?”
      “不是不肯,是他们认为给的已经足够了,嘲笑我们中原人体弱,越说,越是自取其辱。”
      太后眼眶再度发酸,“你瘦好多了,想必吃也吃不好罢?”
      那还用说?吃不惯带血丝的半生肉,只有忍着腥味儿硬灌羊奶,鞑子们不讲卫生,送来的奶桶上经常绕着绿头苍蝇。
      上皇果断停止回忆,道:“儿臣从生起没受过苦,就当一番磨炼,一切都过去了。”
      “是,是,”袁彬接口道:“上皇吉人天相,当年在千军万马中一丝不伤,连也先每动杀机时,伯颜帖木儿都会劝说上天在保佑大明天子,万不可逆天行事。如今回来了,大家都该欢欢喜喜才是。”
      “正是!”太后露出欢颜:“你说得好,欢欢喜喜才是!”
      金英趁机道:“老娘娘,上皇,肴馔摆好了,请开筵吧!”
      “好,好,”老娘娘朝上皇道:“先跟你那些妃子们好好吃一顿。”又朝金英道:“你就替上皇犒劳臣子们吧,尤其是袁彬袁校尉。”
      “是!”金英答。袁彬谢恩。
      在外面的大臣不多,主要是杨善、商辂两位——商辂是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三元及第”——实际应该算第二位,第一位在洪武年间,后来因为得罪太祖而被捋去了功名——在他三元及第后,当时的皇帝现在的上皇特简为“展书官”,日常伴读,很是亲切。因官职不算太高,因此被景帝认为是合适的奉迎人选。
      既是奉懿旨犒劳,金英显得非常客气。其实说起来,这些大臣的位分都不及他,当年号还是正统的时候,金英曾奉旨清理刑部及督察院所系囚犯,在大理寺筑坛,他张黄罗伞居中而坐,左右各部尚书如张龙赵虎,那时袁彬不过是坛下执旗的小小校尉,根本不在他眼里;杨善呢,充其量来回跑腿的份;商辂就更不知在哪里了,估计还在求取功名的路上……
      而如今,金英却要奉他们三位为上座,袁彬本性是个老实人,大为局促,连连摆手,杨善商辂也一再谦辞,折中的结果,便是改为东西相对而坐,各敬一轮后,金英朝杨善道:“杨大人,我佩服你!别人办不到的事,你办到了!”
      “是,”商辂亦道:“当日王文王阁老在朝房里说也先最狡猾不过,要他放人,不索金帛,必索土地,他不信你能将上皇迎回来。”
      杨善笑笑,没说什么,举起酒杯:“干!”
      大家同饮一杯,金英道:“不过,杨大人,袁校尉,虽然立功殊大,但真正论功行赏,今上的心思……两位最好……”
      杨善何等聪明人,立马知道他的意思,道:“金公公放心,杨某接上皇回京,完全出自一片本心,不在乎那些虚名赏赐!”
      袁彬虽然老实,但不是笨,今日单看那简单无比的迎接仪式,马上也明白了,道:“下官亦不以为意。”
      金英颔首,默默朝他俩举杯。
      商辂看着三人喝完,道:“赏赐若越薄,越见得上皇为皇上所忌;也越见得杨大人父子干了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是非自在人心。”
      “说得好,”杨善击节:“好一句是非自在人心!商大人,我敬你一杯!”
      商辂仰头干了,袁彬道:“是啊,还有东宫在,将来东宫即位,自然不会忘了杨大人今日之功。”
      一句话却说得其他三人都停住了。
      “怎么?”
      许久杨善才重新提壶斟酒:“那是渺茫得很的事……说实话,东宫太小,且将来是否仍是东宫,亦在未定之天。”
      “你是说——”袁彬望着他:“东宫他——”
      “金公公,”杨善看向金英:“深宫大苑,我等毕竟是外臣,全靠你了!”
      金英苦笑,指尖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兴”字:“如今,当权的人是他。”
      这自然指兴安。杨善与商辂对望一眼,杨善问:“上皇回宫,各妃是不是一同搬入南宫居住?”
      “是的。”
      “那东宫也是一起带到南宫养吗?”
      “这却不知。”金英答:“最好是能带到南宫养,由亲母照顾,比较周全。”
      “恰恰相反,”杨善道:“我认为,最好能交给仁寿宫。”
      “杨大人的意思是?”袁彬问。
      “也许周全不如南宫,但仁寿宫绝对比南宫缜密安全,”杨善转向商辂:“商大人,你认为呢?”
      商辂点头:“总之最最不好的,便是单独入住咸阳宫。”
      袁彬回过味来,他们这话里透露的意思,竟然是怕东宫遭遇毒手!
      “说到仁寿宫,”金英道:“老娘娘早就想到了,所以早已经派了她身边四鬟之一的贞儿姑娘到太子身边照顾。”
      “贞儿姑娘?”杨善眼睛一亮:“又是贞儿姑娘?”
      金英讶然:“你认识她?”
      杨善道:“是她我就放心很多,这位姑娘颇识大体。”于是他把当日土木堡深夜惊变传信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总结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万贞儿?袁彬努力回想着,他刚才入谒时只注意了小太子,抱着太子的那位姑娘倒没太注意,也不敢多看,扫过的印象是穿着打扮十分朴素。
      “看来,我们还有大事要做。”杨善继续说着:“金公公,无论如何,看能不能尽量跟贞儿姑娘取得联系,袁校尉是锦衣卫,可出入宫门,一旦内廷有事,随时联系他,我们在外廷一定接应。”
      “保护东宫?”
      “保护东宫。”
      “干。”
      “干!!!”
      月光下,四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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