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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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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琴海。
碧蓝的海水,如阿波罗洞察一切却难辨喜怒的眼眸。悲哀的海。
雅典陡峭的海岸上,很多年前,有位老人伫立远眺,等待刚回到他身边又匆匆远行的儿子。海风拍
打,把他当成一块礁石。终于,他已经昏花的眼中,出现了归航的船帆。
黑帆。
只有小小的一角,远得似在天边。但他的一颗心,已然沉进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的领地。他的四周
,也在霎那间变成那阴森的冥府,不见一点阳光。
儿子死了。像所有被送往克里特的童男童女一样,死在不祥的迷宫里。
等不到航船靠岸,等不到水手的欢呼和致敬,等不到因胜利和爱情而忘形的儿子,跳下船来跑向他
,告诉他,自己只不过在狂欢中忘记按照约定换下黑帆。他绝望了。
他跳下高高的峭壁,老迈的身影在风浪中飘摇,如同枯萎的橄榄叶。有人说,不待被海浪包围,老
人已然气绝。
雅典国王爱琴,在传说中,他是心碎而亡。
而那船上的少年,纵然他是忒修斯,雅典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可以与赫拉克勒斯比肩的英雄,纵
然他可以杀死克里特迷宫中牛首人身的克里陶洛斯,却再无法挽回老父的性命。
从那天起,这片碧蓝,就叫做爱琴海。
故事开始的地点不是雅典,而是奥里斯。没有从克里特驶回的小小黑帆,只有堆在港口里密密麻麻
的战舰。没有忧心忡忡等待儿子归来的老人,只有一个同样身为父亲的,焦躁的国王。
一切都已不同。但爱琴海,悲哀依旧。
悲哀是因为静,静却不是因为人。纵然不大的城市已经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填满,纵然将领们的
争论足以惊醒奥林匹斯诸神,笼罩奥里斯港的,仍然是静。静得让人不安,让人窒息,让人毛骨悚
然。
这已不是静,而是死寂,是动摇人心的恐怖。
没有人不喜欢碧空万顷,但如果上面没有一丝云彩点缀,那会是何等单调;没有人不喜欢平静的海
面,但如果没有贝齿般微笑的碎浪,又会是如何沉闷。就算是风华绝代的海伦,如果没有她的凝眸
一笑,恐怕帕里斯也不会如此神魂颠倒,不惜挑起战争,也要带着她逃之夭夭。
何况,湖固然可以是爱美的林中女仙梳妆用的镜子,澄静而秀丽,海的美却在于波塞冬的三叉戟搅
起的惊涛,在于一人高的浊浪拍在石上震耳的轰鸣。那比赫淮斯托斯劳动时的歌唱更雄壮。
而此时的爱琴海,没有海风的呼啸,没有海浪的低语,没有来来往往的航船,只有刺眼的阳光。海
上的空气应该是湿润的,但这阳光却让人感到燥热。几千张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帆,竟和二八少女
光洁的额头一样,找不出一丝哪怕最细小的皱纹。
经历过飓风海啸的人,也许会向往平静的海面。平静意味着安全,顺利,还有波塞冬的眷顾。但这
不是平静。没有人说什么,但每个人都清楚,这在联军舰队即将启航时突然降临的无风无浪的静谧
,究竟代表什么。
那是神的愤怒。
奥里斯城外。阿耳忒弥斯圣林。
也许是时间还早,也许阿波罗的神马迟迟不肯让曙光女神套上辔头。纵然天色已变得青白,几颗晨
星渐渐淡得像美女脸上的雀斑。却始终不见载着光明的金马车飞上天空。青黛色的树叶雕刻一般没
有一丝颤动,却有圆润的朝露,不时从叶上滚落。薄雾中,空气微冷,白日的燥热难觅踪迹,只是
一种庄严的沉静。似乎那远在提洛斯岛,库恩托斯山的高贵的女神,用高高在上的冷漠目光,笼罩
着她在凡间的领地。连她同样高傲的胞兄,也不愿惹到了她,特意让黎明绕道而行,只剩下比月华
更要幽冷的微光。
圣林的边上,已经聚了一群人。
不过十几个人,站得并不整齐,姿势也甚为随便,气势却像底比斯城墙一般坚不可摧。但虽然无不
雄狮般英武俊美,脸上却或多或少带着几分迷惑和焦急。为首的人,深红色披蓬下雄健的身体和威
严的相貌简直可以与天神媲美,偏偏不甚稳重的举动与外表颇不相称。他困兽一般焦躁的走来走去
,一刻也停不下来,几次要走进圣林,却又停下脚步,似乎一堵看不见的墙阻挡了他的行动。那堵
墙的确存在,只不过竖在他心里,是对神衹的敬畏。
“卡尔卡斯,你确定我们能在这儿找到谜底?”
一个中年人闻声上前,没有披甲,看起来睿智而冷静。“是的。他既然让我们来这里,就一定会出
现。”
话音一落,再没有人开口。湿润的空气又因人的不安而变得冰冷而粘稠,几乎让人溺死其中。他们
并不盼着阳光,阳光并不能把他们从这由心底升起的冰冷中挽救出来。他们等的那个人,对这些人
来说,竟然比阳光更重要。所以,当林中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当一丝柔和的金光滑破阴暗,他们
都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那人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每一步都似乎很小心,却又不慌不忙,如一尾深海里游曳的白色的鱼,自
在而优雅。正像一个走出家门迎接宾客的主人。人们都屏住呼吸,虽然那人的各自与他们相差无几
,他们却忍不住用尊敬的目光迎接他。那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可他们却失望了。
那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难道他们苦苦等待的解惑的救星,只不过是个孩子?
怀疑,忐忑,失望,种种心情诚实的现在众人脸上。却没有受骗的愤怒。反而是怜惜的柔情,在这
些健壮的男人心理蠢蠢欲动。有的人没来由的变得婆婆妈妈,暗暗责怪这年轻人不知注意身体:在
颇有几分冷的清晨,他那件白色披蓬似乎并不能带来多少温暖。还有些人,甚至要过去亲手抚抚那
一头披散在肩上的微卷褐发,感觉一下它是否像看起来那样柔软。
然而没有人动。
当然可能是高贵的身份不允许他们作出轻薄的举动。但如果只是如此,他们又何必突然脸色肃然。
沉稳的卡尔卡斯,又何必向一个差不多只有他岁数的一半的年轻人行礼。
也许是圣林里难见阳光,这少年的脸色分外苍白,五官柔和精致,嘴唇并不是鲜红娇媚,却是仿佛
一触即破的粉红。然而这张脸上却笼着一层不问世事的淡漠,让本来甚是惹人怜爱的少年变得不可
接近。眼睛似睁非睁,睫毛投下一小片无情的阴影:并非冷酷,也非恶毒,只是无喜无悲不爱不恨
的空蒙。他身上本就几乎没有一丝人气,手中那柄看上去颇为沉重的黄金节杖更将他和众人隔开。
他站定在首领面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看。那双深黑眸子中光华璀璨,让人怀疑晨光都聚到这双眼睛
中。所有人都激动了一下,觉得他是在看自己。而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那首领脸上,那伟大的国王突
然一凛,似乎变成了听候判决的罪人。
“阿特柔斯之子,阿凯亚人的领袖阿伽门农,”他伸展双臂,黄金节杖闪耀出斑斑点点的光芒,“
你射杀了献给月神的牝鹿,并夸耀自己的箭法比女神更高强,触怒了贞洁的女神。唯有以你的女儿
,迈锡尼公主伊菲格涅亚为祭品,向善射的阿耳忒弥斯献祭,才能平息深的怒火。那时候,奥里斯
港将刮起顺风,神祇们也不会再阻止你们远征特洛伊了。”
长长的一番话,被他一口气说完,虽然速度不快,语气却始终平平淡淡毫无变化,似乎这件事与他
毫无关系,他也毫不关心。一条年轻美丽的生命的消失也不能换来他的一声叹息。那壮健的中年人
,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希腊联军的统帅,却已经面如土色,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渗进土
里。
“为什么,为什么拉进我的女儿?你让我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竟已毫无统帅尊严,声音比
大山猫的嘶叫还要吓人。可年轻的祭司已转向卡尔卡斯,似乎传达完神谕后,再看一眼阿伽门农都
是多余。
“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忒斯托耳之子,我希望这场祭典,由身为随军祭司的你来主持。”
“为什么是我?你是月神的祭司啊。”镇静如卡尔卡斯,声音也不禁颤抖起来。
“阿耳忒弥斯是少年男女的保护神。身为他在地上的使者,我不想让自己的手溅上一个无辜少女的
血,”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人的表情,却不是恻然,而是厌恶,“尤其是,她
的丧命完全是因为一个愚蠢的父亲和一场愚蠢的战争。”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但没有人感到温暖。西方的天际,还可以隐隐看到一弯惨白的新月。像阿耳忒
弥斯冷冷地嘲讽的笑容,刀刃一般割在人们的心上。
他终于又独自走在林中,甩开那些活在纷争中的人,甩开他们身上血腥的杀气。他不喜欢使用预言
的能力,但是他看到的每一个人,在他眼里,几乎都是血流满面。这些人,哪个不是半神之身,哪
个不是一国之主,可又有哪个能平安地回到故乡。英雄总是鲁莽,就算他现在告诉他们,为了一个
女人会无谓的牺牲多少生命,甚至告诉他们,这场战争只是无所事事的诸神的一场赌赛,他们也决
不会就此收兵:他们不会觉得这是悬崖勒马,只会认为这是所谓的英雄所不能忍受的怯弱。虽然没
有和人接触过,他却一直认为人是可笑的。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生为人却鄙视人的愚蠢,侍奉神却不满神的专横,他究竟算什么呢。
他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他从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不记得自己如何活到可以自理。他甚至怀疑自
己是一个因为身体瘦弱而被淘汰却侥幸保住性命的斯巴达婴儿。人人都有向往父母的天性,他也不
例外,但似乎没有人能给他个有用的提示。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从那时候起,
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温柔,却很清亮,不分昼夜的响在他耳边,召唤着他——来
吧,,到这里,把你的生命交给我。
未满十岁的孩子,还想不到考虑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一个声音。本能的,他认为那是一道神谕,懵
懵懂懂地被吸引,追随着它,跌跌撞撞的走过一个个不知其名的地方。每次以为已经到达目的地,
声音就会再一次响起,像一只飞飞停停却总也抓不到的蝴蝶。孩子的耐心总是有限,不论在何时何
地都是一样。无所不知的神自然了解这一点,所以这场追逐的游戏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虽然长大
以后,他觉得那简直是漫长得没有终点的旅途,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十岁以前的日子过得分外的慢而
已。
他已经不记得那是怎么样的一天,那时他不知道这陌生的地方叫什么,不知道那声音为什么突然消
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知道阳光刀子一样扎眼,他饿,他渴,他跑去喝那碧蓝的海水,却因那奇怪的
味道将前一天吃得一丁点食物都吐了个干净。很多年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留在一片幽暗的
森林中,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老人对他那么亲切和蔼——那自然是很好的,但以老人沙哑的
声音,却显然不是那个神秘的召唤者。
他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自然是知道的。老人是在圣林隐居多年的阿耳特弥斯的祭司。当他在海滩看
到昏倒的孩子时,孩子背上停着一只威严的猫头鹰。于是老人明白了整个事情。他还记得几十年前
,他也是听到一个声音的召唤才来到这里,他知道,这个单薄瘦弱的孩子是女神选定的人,是自己
的继承者。
于是孩子住了下来,老人教给他足够多的知识,幽晦的森林给了他幽静的气质,大山猫和羚羊教了
他敏捷和矫健。他的天资本就极高,因此老人一点都不奇怪他渐渐变得比自己出色。孩子变成了少
年,渐渐了知道了那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了解了自己已经注定的命运,而老人却变成了无字的墓
碑。于是少年在祭坛上立了誓言,发誓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阿耳忒弥斯女神,接过了那柄老人时时拿
在手上,不知传了多少代的黄金节杖。
他对着森林已非常的熟悉,里面最招他喜欢的是一条并不算窄的小溪。和不远处的海不同,那溪水
异常清凉甘美。他的心情让刚才传达的神谕和那些男人的汗味和粗鲁搅得很不舒服,所以准备去溪
里泡泡,让自己彻底放松一下,然后找几只羚羊玩半天。在他看来,这些朝夕相处的动物比人可爱
得多。
但他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个女人。那当然是诸神中的一位,因为普通的女人根本不可能
进入圣林。但她并非阿耳忒弥斯。她的身体修长而美丽,却不是阿耳忒弥斯稍带野性的英气勃发,
蜂蜜一般的笑容也与年轻而骄傲的月神不同。那无疑是位极成熟极美貌而且极其善于显示自己的魅
力的女神,虽然少年看她的目光与看阿伽门农并无不同,他还是毫不在意的保持着散发甜香的微笑
。没有灰眼睛雅典娜的睿智,没有神后赫拉的威严,她只能是阿佛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她伸直
一条玉臂指着走向森林深处的方向。
“向那边去吧,去见你注定要见的。”
他并不侍奉阿佛洛狄忒,甚至对这样的神有些不以为然,也不信这林中有什么他没见过却注定要见
的东西。不过身为祭司,必须要遵从任何神衹的旨意。所以他默默的行了个礼,向那个方向走过去
。
他的心情非常平静,毫不担心会见到什么能困扰他的东西。他的女神并没有出来阻止不是么。可惜
他没有看到,阿佛洛狄忒在他走远后,娇媚的回眸一笑。
“阿耳忒弥斯,我们来看看你漂亮的小祭司如何表现喽。”
年轻的女神侧坐在羚羊背上,看不出心情的微笑着。
“Jaewon,你不要让我失望。”
Jaewon没想到,他见到的居然是一个人。
一个趴在地上的人,似乎已经失去知觉。手边不远的地方扔着一把琴。
Jaewon叹了口气。又是一个擅入圣林的人。走到这里才被护林的蛇咬伤,已经算是他的福气了。
他走过去,轻车熟路的检查那人已经发黑的小腿,在脚踝处找到两个小而深的伤口。解下额上的束
带,紧紧绑在伤口上方,用短剑在伤口上划了个口子,黑色的血冒了出来。
他俯下身,从伤口中吮出黑血,吐在地上。那只脚上的泥蹭在他脸上,刚才干干净净的脸这会儿白
一块黑一块红一块,很是狼狈。他心里也很是不乐意。这种活不符合他作为祭司的身份,却又不得
不干,还有那阿佛洛狄忒,直接说让他救人也就罢了,却偏要绕什么圈子,看来这位女神的确是一
天到晚无所事事,连这种小事都要插一脚。虽然这么想,他并没有停下动作,直到流出的血已变成
红色,他才松口气,在身边的树丛里找了找,揪下几片嫩绿的草叶,嚼烂了,糊在伤口上,从那人
的褐色衣蓬上撕了一块,包好伤口,走到几十步开外的溪边去洗脸漱口。那人还没有醒过来。也许
是因为脸埋在松软的地里,他的呼吸声听起来有些奇怪。Jaewon担心他没被蛇咬死倒要窒息而亡了
,急忙把他翻个身,让他仰面躺着。
忙了这么半天,Jaewon并没有考虑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不用说长相了。他和动物相处的
时间比与人相处长得多,前来求神谕、祭月神的人虽然不少,在他看来却和动物一样,没有什么相
貌上的差别。级时是阿佛洛狄忒那样被帕里斯誉为“最美丽的女人”的美女,也不能让他有哪怕一
点点惊艳的感觉。他根本没有关心长相的习惯,甚至连他自己到底是丑是俊也不是特别清楚。
所以他也说不清,看见那张脸时,心口为什么会突然疼了一下。下意识的,他用手背碰碰自己的脸
,果然,脸上烫得有些吓人。他以为是为伤者吮伤口时不慎吸入了蛇毒,却又一次忽略了隐在林中
得意地偷笑的神。这也不能怪他。前任祭司给他讲了几乎所有神祗的事迹,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偏偏漏掉了阿佛洛狄忒的宝贝儿子,那位最喜欢暗箭害人的厄洛斯。
Jaewon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中毒的迹象,松了口气,又看了仍然昏迷的人一眼。那是个年
轻的男人,肤色比他黑了不少,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劳顿之色。脸上蹭了不少泥土,却仍能看出笔直
修长得如神一般的鼻子和两道英武的眉毛。Jaewon伸出手去,抹下那人脸上的泥,一个二十年来从
没出现过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睁开眼的样子,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和自己的一样深黑得如无月的夜晚,想听他
的声音,看他生气勃勃的各种表情,甚至想看他的瞳仁映出的自己与平时有没有不同。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的心又很有力地跳了一下,不知是配合还是谴责自己的想法。这让他的
呼吸随之停了一秒,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扭过头,他不再看那人,仿佛那和梅杜萨一样,再看
一眼就会让他变成石头。走开几步,他捡起了地上的琴。
他试着拨了拨琴弦,其实只是让手指像树叶颤动一样轻轻地划过。琴声毫不悦耳,单调微弱而沙哑
,如同丑陋而怯懦的孩子,只一瞬就消失了。Jaewon不满地皱起眉,认定这琴不是什么好材料做的
。小时后,他的前任也常抱着一把琴把玩。虽然没有学过,他却知道琴声是和圣林里的溪水一样清
澈灵动。为什么他弹出来就是这种声音呢,一定是琴的问题。正想再试一试,一声呻吟让他像只小
鹿似的敏捷地丢下琴,转过头去。
躺在地上的人已经艰难地坐起来,先按按脑袋,又蜷起身子,摸摸脚上的伤。他并没有观察四周情
况,也不在意Jaewon在不远处毫不掩饰的看着他。但在触到踝上包扎的布时,他倒明显地愣了一下
。
Jaewon走过去,那人似乎才发现还有人在,受了惊吓般的把头扭向他。但他并没有盯着这个刚才都
没有发现的人,只是把那张微黑的英俊的脸茫然的朝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那双眼睛果然很是引人注目。全不同Jaewon眸子夜幕一般深沉的黑色,那是风和日丽时拍着碎浪的
爱琴海。整张脸都是警惕戒备的神情,眼睛却是微笑的,与成熟而略带沧桑的五官全然不合的清澈
和单纯在眼中流动,如同在阿耳忒弥斯箭下兀自嬉笑的孩子。它在寻找Jaewon,却不追踪他的身影
,而是紧跟着他轻轻的脚步声。
在宣布伊菲革涅亚的命运时都没有怜悯的Jaewon,此时竟不禁叹了口气。
如此生动,如此灵活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盲的。
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Jaewon停下脚步。
“你怎么会走到这里?”他的声音并没有被叹息扰乱,一如往日波澜不兴,像月神诅咒下的爱琴海
。
都说盲人的听觉分外敏锐,也许是听出这话里并没有恶意,那人竟尽扫惊慌,微微笑了,“我也说
不清楚,只记得自己被蛇咬了。是你救了我么?谢谢。——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奥里斯,阿耳忒弥斯圣林。凡人是不能在这里停留的,你已经没有大碍,快走吧。如果你不认识
路,我领你出去。”
“难道你不是凡人?”那人脸上现出一丝深奥的笑容,“你竟是一位神祗么?”
“我——我是祭司。”
那人没有说话,跪在地上四处摸着。Jaewon捡起琴递过去,“找这个?”
那人在空中摸了两三次才找到Jaewon伸过来的手,没有接过琴,却一把抓住了Jaewon的手腕。
Jaewon皱皱眉,向后一缩,可那人握得居然相当用力。不过他立刻讪讪地松开手,两手捧住琴,喜
动颜色。
“太好了,一点也没摔坏。”
Jaewon不以为然的看看那叫起来像乌鸦的琴,背过身,想去把被人毛手毛脚抓出个泥印的手腕洗一
洗,却听到一阵奇妙的声音。那声音流利而舒展,如大梦方晓时一个舒适的懒腰,阳光下一串映出
彩虹的带着甜味的水珠,如一只手抚过Jaewon的头发,脖颈,肩膀,一直抚下去,带来一阵陌生而
畅快的战栗。
是琴声。同一把琴,同样的琴弦,在不同人的手里,竟有如此大的区别。
Jaewon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地呼出,等战栗只剩下微麻的余韵,他淡淡地开口,仍然保持着波澜
不惊的声音。
“走吧。”
他听见身后的人悉悉索索的站起来,走了一步,突然一声压抑的痛呼,那人又摔倒在地上。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那张被痛苦扭乱了五官位置的脸,还有宽阔的额上霎那间布满的汗珠。
“怎么?”
“脚……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你不会想说蛇会一口把你的骨头咬断吧。”
“没那么夸张,大概,是摔倒时扭了。”
Jaewon将信将疑的盯了他好一会儿,看他眯着眼咬着牙摸索钮上的位置,突然缩回手,倒吸一口气
。大概是手重了点,让伤处狠狠疼了一下。
似乎不像是装样子。
“能走么?”
“我试试。”他在空气中摸了几下,似乎对没有抓住Jaewon伸过来的手有些意外——其实仍然为被
弄脏了的手腕耿耿于怀的祭司根本就是在袖手旁观,毫无上前施以援手的意思。他只好费力的自己
站起来,小心翼翼的伸出受伤的脚,才碰到地面,立刻收回去,并且又痛呼一声。“不行……着不
了地。”
Jaewon发愁地摸摸下巴。这人看起来比他自己壮了不少,就凭他自己,绝对不能把这人送出圣林,
而平时在他身边腻着的羚羊啊梅花鹿啊竟然连影子都不见,森林静得像座空城。难道要让这人住在
这里养伤?可凡人在圣林逗留无疑违背神的意志。要是不管他,一个瞎子兼瘸子不可能走出圣林,
死在这里的话,更是亵渎。Jaewon觉得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阿佛洛狄忒所说的“注
定要见的”,分明就是命中注定的麻烦。
“尊敬的月神啊,”他喃喃地默祝,“如果这个人不可以留在林中养伤,请您赐给我一个神谕吧。
”
他等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连一声鸟叫都没有。这么说,女神是默许了。
他走出几步,从地上捡了一根半人高的粗树枝,抽出短剑削了几下,让它稍稍有个手杖的样子。
“喂,手。”
那人乖乖的伸出手,感到落在手中的是一根粗糙的木棍而非想象中和耳边的声音一样柔软的手,似
乎愣了一下,露出Jaewon没有注意到的失望神色。不过,几乎同时,他感到有人扶住他另一只手臂
。
“你可以在我的住处养伤,伤好了立刻离开,这已经是破例了。——你别腻在我身上,怪脏的,你
多久没洗澡了!”
“是,是,”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尽力用一只独脚支撑住身体,“尊敬的祭司,你叫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吧。”
“嗯……我总不能‘你’,‘你’的称呼一位祭司吧。太不礼貌了。”
“Jaewon。”
“什么?”
“我说我叫Jaewon。”
“Jae—won?好奇怪的名字,你是外族人么?”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Jaewon的回答。这孩子不会是因为这句话而生气了吧,他微微有些慌张。
“哈,其实我的名字更奇怪,真的,我叫Kangta。”
“我对你的名字不感兴趣。”
“……可是,既然你已经听见了,想把它忘了也不那么容易,对吧。”
“……”
Kangta又没有等到Jaewon的回答,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额上又冒出汗来了,却不是因为脚疼。可
惜,因为他的眼睛,他错过了Jaewon脸上云散月出一般,无声无息的浅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