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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何谓死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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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沈七打了个激灵,蓦地惊醒,发现自己卧在一座阔极深极的厅堂的地上,拇指粗的锁链穿过琵琶骨和腿骨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左面一排刻花镂窗,淡金的光束穿过镂空处射进来,但也只够映亮那小小的一片地方,沈七整个人都在黑暗里,身上湿淋淋的,痛到极处反而不知道痛了。鼻中一股异香,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这就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大司命’么?”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响起。
沈七艰难地抬头,见严嵩手捧一个小香炉,端坐在三丈开外的檀木椅上,仍旧是那副清癯模样,只是举手投足间别有种雍容华贵,和大葱山上所见时的狡诈深沉别有不同。清烟袅袅,从他手中的香炉兽口处冒出来,在半空中徐徐浮动。严嵩身后立着一名戴着玉质假面的少年,身材修长,只那么静静站着,却别有种渊停岳峙的高手风范。
“两处设反歼之局,两处的替身都毙命当场,暗流的实力真是不容小瞧。”严嵩抚着炉壁微微颔首。
“严相身居高位多年,想必也是凭着这份儿谨慎。”沈七点头,“本来还为没能杀到真身可惜,原来两处都是替身,那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严嵩奇道:“你不问我你的那些同伙如今怎样了?”
“那还用得着问么?严大人有备而来,算计极精,自然早定下了一网打尽的好算计,而暗流料到相爷有此布置,也早已布好退路,这一场自然是两败俱伤之局。”沈七淡淡一笑,强撑着坐起来,拱手道,“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凭阁下处置便是了。”
“你很镇定哪。”严嵩微笑,颇有趣味地看着沈七,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回头,盯着沈七冷笑,“多年来,你们屡屡与老夫作对,我不妨告诉你,经此一役,暗流的势力已彻底土崩瓦解。”
沈七微笑:“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又逃过一劫。”
严嵩盯着沈七瞧了半晌,忽道:“我不想杀你。”
“天下之才,有可为你所用之才,有不可为你所用之才,只怕强求不得。”
“宁肯死?”
“生有何欢,死亦何苦。”
严嵩默然片刻,坐回椅中,拊掌冷笑:“好一群孤胆义士!好一句‘生有何欢’!”他雍容华贵的容颜突然转为深沉冷厉,扬声道:“带她上来。”
门外有人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响,门吱哑一声打开,走进一人,沈七猜不出严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向来人瞧去,那人逆光站着,沈七在黑暗里呆得久了,视物颇有些困难,一眼看过去,只朦朦胧胧看见一条窈窕身影,
“毒姬见过大人。”是女子的声音。华丽中略带苍凉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这声音绝不会错的,是赵南若。
沈七的心突然凉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不确定自己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南若小姐,”严嵩淡淡道,“终于见到老夫,心中想必百感交集。”
赵南若被这句话劈得身子一震,身子倏地拔起,闪电般掠向严嵩,严嵩身后那戴着玉质假面的少年低哼一声,拔剑阻挡。赵南风出剑极快,那少年的剑也是极快,两人以快打快,双剑相击,汇成一声长长的“叮——”。
门外有数缕绵长深沉的呼吸,显见绝非庸手,却并不进来。厅堂幽微的光线里,两条人影惊电般腾挪转侧,严嵩的声音便在这剑影里淡淡响起:“赵姑娘入我严嵩门下已有三年之久了,这三年里,你从‘暗流’里共买通刺客分三次对付我,可惜,除了其中一次我手下的人打草惊蛇使得他们临时撤退,其余两次,次次失败,伤亡惨重。这一回当真是计划缜密,竟然还请出了杀手这一行的绝顶人物。你临阵倒弋,拿暗流杀手的人头立功,以换取接近老夫的机会,做这最后一刺……可惜,你今日却要死在此地。”
“南若小姐,可知你败在何处?”严嵩问道。
赵南风被那少年的剑势压得死死的,已没有精力应付严嵩。
严嵩体谅地笑了笑,“天罗花生于西域,无色无味,是天下间最防不胜防之毒,可惜许多人并不知道,天罗之毒的神奇之处在于可以在人身体里潜伏数十年之久,一朝遇到龙涎之香才会骤然暴发。南若小姐,你一身相生相克的毒血,现在被天罗花之毒搅乱,却不知是何滋味?”
赵南若额上直冒冷汗,显然已经不支。
严嵩突然双掌一击,喝道:“中路弃捐、零落飘沦、沉埋无用、夜夜冲天!”
伴着严嵩的喝声,那脸罩玉质假面的少年剑法忽变,剑招古崛激扬,剑意悲慨深沉。赵南风顺手接下,竟使出了相同的招式,两人不由都“咦”了一声。这由唐人郭震诗作意境化来的宝剑篇剑法只四式,到最后一式便是两败俱杀的杀招。挟着前三式的慷慨勇烈,那一式“夜夜冲天”使出来便没有回头路了!
“住手!”沈七大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然而身子被拇指粗细的铁链穿过琵琶骨和腿骨钉在地上,只起了一半就重重摔了回去!
严嵩的声音闷闷地传入耳中:“张志远虽然得过赵兰桦的指点,究竟还差些火候,南若小姐,你看清了,这才是你们赵家真正的宝剑篇剑法。”
沈七心中一声长叹,睁眼望去,赵南若已倒在地上,那脸罩玉质假面的少年提着长剑,站在旁边怔怔地出神,嘴里喃喃,“义父,你不是告诉我,这套剑法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不传之秘,她、她怎么会我的独门剑法?”
沈七道:“玉公子,揭开她的面纱,便有你要的真相。”
少年茫然地看了沈七一眼,却迟疑着不动。
严嵩道:“玉儿,照他的话去做。”
少年终于走到赵南若身边,俯身揭开了罩在赵南若脸上的面纱,面纱下是一张妆容艳丽的脸,虽然因痛苦而有些扭曲,却不掩其丽。少年凝视良久,缓缓取下了自己面上罩的白玉面具。
虽然一张是少年男子的面孔,一张是青年女子的面孔,却是惊人的相似,宛若并蒂花开,镜外化身。
沈七心中一阵惨然,猛咬钢牙,出手切断骨头,硬生生将身子从铁链中撕扯出来。虽然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身体,然而这样非人能承受的痛楚还是令他眼前一阵青黑。他提气纳息,抓住铁链,凭借着天生神力硬生生将铁链从地上拔出来,甩手砸向严嵩!
少年正痴痴望着赵南若,听到风声,下意识地斜跨一步挡在严嵩身前,挥剑格挡,剑虽是好剑,但怎挡得了这粗铁链子的威力,“铛!”的一声,剑折作两截,少年顺手一捞,一把攥住了铁链。
“认贼作父已九年,迷途尚不知返吗?”沈七厉喝。
少年不由一呆。他失神的刹那,沈七放掉铁链,以手撑地,已越过他身畔冲向严嵩。严嵩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有人被穿了琵琶骨和腿骨,竟还可以用这种方法脱身出来,这样的痛楚,是一个凡人能承受的吗?
“来人!快来人!”严嵩突然清醒过来,一面惊呼,一面向门外急退。
沈七岂容他逃脱!
“你难道仍然是替身吗?给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死士,上官澜给这一击起了个名字,叫‘修罗劫’!”沈七全身是血,双眼亦是血红的,瞪视着严嵩,嘴角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整个人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浴血修罗!
突然,一缕寒气从后心窜进身体里,仿佛在身体里开了一个大洞,冰冷的、黑暗的风从那个缺口里灌进去,那寒冷在全身的血脉里流,和血脉里一些激扬的、热烈的东西冲突着。沈七仿佛没有看见从胸口透出的剑尖,反而仰天一声大笑,猛地一咬牙,咬碎满口牙齿,白光和着红光闪动,流星一般射向严嵩!
“这一招叫毒牙!”沈七大吼道。苦练了多少年的功夫,终于使了出来,那些和着血的牙齿仿佛一只只怨毒的小嘴,嘶鸣着扑向严嵩。一条身影斜掠过来挡在严嵩前面,挥袖裹走了那些毒牙,却被其中一颗毒牙射中,立刻痉挛着缩成了一团。
微微的麻意在嘴里漫延,沈七不由摇头苦笑——还是不行吗?严嵩何其命大!
那冰冷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搅动,搅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酸楚地嘶叫,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吼道:“好大胆的刺客!死到临头还敢嚣张么……”突然,少年的声音嘎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手给生生掐断了。
沈七回头看去。少年暴怒的脸渐渐僵硬,身体摇晃了一下,忽然往后摔去。赵南若单臂抱住了他,缓缓抽出沾满血的宝剑,扔在地上,双手缓缓捧起少年的脸,端详了片刻,轻声道:“小风,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她神情哀绝,仿佛是痴了一般。
“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少年嘎声道。
“我是你的姐姐啊,小风,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你的尸体,原来……你在这里啊……小风,原来你在这里……”赵南若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笑了一声,抬起眼睛看向沈七,轻声道:“谢谢你,你已经尽力了。还有,九年前你救我,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从没有……没有恨过你……”她眼光渐渐涣散,头软软地垂了下去,容颜上一抹惨笑犹在,仿佛是朵凋枯的花。
“义父!义父!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我……我究竟是谁?”少年从赵南若怀中挣出来,满身血迹,求救般向严嵩爬去。
侍卫们已冲了进来,团团把严嵩护在背后。严嵩怜悯地看了眼中了毒牙痛苦地滚倒在脚下的张秀儿,对身边的凤真郎摇头叹息:“当年曾铣入狱,眼看就要连带着把夏言拉下马,赵兰桦却夜闯禁宫面圣替曾铣送陈情表,险些坏了我的大事,我派卓远取赵兰桦一家人的头回来,他却抱了个孩子回来,说那孩子是练武的奇才,杀了太可惜,你可知那孩子是谁?”
凤真郎何等伶俐的人,笑道:“莫非就是玉公子?”
“不错。”严嵩点头,“后来发现赵兰桦还有个女儿给走掉了,老夫派人去找,得知那女孩儿沦落青楼,后被赵兰桦的好友张志远救去。”
凤真郎笑道:“这么说相爷当年就留了心,要留着玉公子对付赵南若?”
“不错。这些年来,我严令他不许取下假面,就是为这个缘故。”严嵩微微一笑,看向少年,“玉儿,老夫真要多谢你了,这些年替我挡了不少刺客,连自己的亲姐姐也下了杀手,若不是有你这张脸,我要认出赵南若的身份还真有些难。谁能料到,赵兰桦一世英名,生下个女儿,却人尽可夫,比娼妓还要下贱。”
少年瞪视着严嵩,神态如颠似狂。
“相爷英明。余下的事,交给小人们就是了。”凤真郎微微一笑,朝崔沅使了个眼色。一步步逼向沈七,经过少年身边时,手轻轻一拂,扭断了少年的脖颈。
沈七心中一阵彻骨之痛,紧紧握住了双拳。
“大司命,还能站起来吗?”凤真郎微笑道。
“修罗劫一共三式,刚才仅用了一式,岂敢藏私,自当献技以博君一笑?”沈七微微一笑,剑眉轻扬,生生从左手上折下两节指骨,狠狠掷向凤真郎和在场的东瀛武士。众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样以自身骨肉作暗器的惨烈震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等他们想起来要躲闪时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指骨没入了身体,异样的感觉在身体里流窜,叫他们觉得心惊!
“这一招,叫舍身!”沈七大吼,全身都痛得在抖,但还能忍受,多年的训练,那些苦不是白受的,眨眼间,又是几颗指骨激射而出。严嵩早已在侍卫的护卫下仓皇逃走,张秀儿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凤真郎和几名被指骨所伤的侍卫全然不顾形象,满地打滚,张着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剩下的人吓呆了,远远站着不敢近沈七的身。
“忘了提醒你们,我全身都是毒,血里都是毒呢。”左手指骨射尽,沈七轻轻闭上了眼睛,“最后的一式是留给我的,叫‘无忧’。”拇指轻轻扣上食指,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顿了一顿,张开眼睛看向窗外。
窗子不知何时被推开的,阳光一泻而入,金色的,带着暖意,沈七伸了伸手,却够不到。他微微眯起眼睛。眼前有些洁白的花在摇动,宛然便是那夜的梨花,凄凉哀婉,带着不甘心,然而终于在人世的风雨里宛然飘零。他或者她,其实也只是像那些梨花一样,想要静静地开过一个春天……只是这人世的风雨呀,事事不由人。
嘲讽地笑了笑,他轻轻一弹指,刺破了指尖的一粒小小的肉色凸起,淡黄色的粉末陡然散开,众人离得虽远,却也忍不住惊得退了几步。粉末落在琵琶骨处的血洞,“滋”的一声,肌肉顿时迅速腐烂起来。
“是化尸粉!”有人叫道。
沈七仍是微笑着的,他觉得有些累,还有些解脱般的轻松快意。他微侧着头,静静望着窗外,耳边隐约是上官澜答应过他的话:“这是最后的一次刺杀,无论成败,只要你能活着回来,便可脱出暗流,从今往后随便你爱去哪里,做什么,都由你。”
可惜,他的人生就要在此停顿了。
岭南的春花秋月,酒酿、茅屋、烟雨……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最后,也终于只能是梦了。
尾声:
苏州的“别味兴”酒楼后有座小院,夜已深了,轩窗半开,窗下桌前坐着名长眉细目的男子,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他低头斟了杯酒,再抬头时,对面已多了一名黑衣男子,直压到眉际的斗笠下是张平淡面孔,不同于大葱山上的是,这双锐敏深沉的眼里倦意更深了。
“这次多亏了你们。”长眉细目的男子低声道,忽然微微一笑,“杀手本应无名,做到大司命那样名震天下,其实是一个杀手最大的失败,但名声这东西,有时候又是极其有用的。这次江南之局,要不是凭着‘大司命’的威名,怎能迫使严贼出动了秘密训练的东瀛武士?连多年网罗到的邪道高手也尽数现身了哪。”
“我们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上官澜声音极淡,却有一份刻骨的沉痛在里面。
默然半晌,长眉细目的男子道:“勾结倭寇是大忌讳,现已引起今上的疑忌。趁严贼防御你们无暇北顾,我们摧毁了他几个重要的秘密据点,还拿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文书,只须送到京城,夏、徐几位大人便要上书弹劾严贼,势必将严贼父子的势力尽数拔除。”他蓦地抬眼,盯住上官澜,眼中精光闪动,“不管怎样,这局棋最后的赢家还是咱们,牺牲还算值得。”
听到这个“赢”字,上官澜不禁一阵黯然,他想起了昨夜程三娘说的话:
“大哥,我再没想到,放出大司命刺杀严贼的消息的人竟是你。你们男人够狠,你也够狠!我不想懂你的天下,也不想管你为的是什么,拿小沈和小九做饵,定下这死中求胜的局中之局,你真是狠哪,真是狠哪……上官澜,我恨你!恨你!恨你!”
伤心的怒叫声里,程三娘没入了夜色里,后来声音远了,再也听不见了。他坐倒在椅中,知道这个女子,他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局棋,或许真是赢了,可情爱这局棋,他却输得彻底。所谓的“牺牲还算值得”,觉得值得的是谁呢?家国大事的这一局棋里,沈七不过是个小棋子,舍车保帅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而在沈七自己,牺牲掉的是却是性命,是一个人的全部,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有什么是值得的?一念至此,上官澜心头轻轻沉了一沉。
长眉细目的男子注视着上官澜,缓缓道:“非常人行非常事,有许多人许多事,是我们没法子顾全的,这道理你该明白。”
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上官澜忽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问自己,死了这么多的人,究竟能换来个什么样的时局,清平天下,真的能有吗?”
“我也不知道。”长眉细目的男子淡淡道,“要试了才知道。”
“呵!”上官澜禁不住笑了一声。
“后悔过吗?”长眉细目的男子忽然笑问。
“不知道,也许有一点吧。”上官澜摇头,顿了顿道,“但不去做,又不行。”拾起桌子上的一杯酒,朝着对面长眉细目的男子举了举酒杯,缓缓道:“你我共饮此杯,先为严贼授首之日做贺。”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削职罢官,被勒令回乡,严世蕃谪戍雷州卫。
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旧的一页中的血泪、挣扎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那些曾经的壮烈、豪迈、梦想与歌哭再无人记得。